青青文学

起恶念

一盘盘精致珍馐罗列几案上,伴随轻缓乐声同伎人优美婀娜的舞姿,缓缓品酌享受自当是人生一大乐事。 可是干巴巴的观赏吃喝,不止无趣而且互动性也太少,很是不利于彼此交流感情,幸而宴席上有专门助兴的游戏。 行酒令便是其中一项…… 跽坐案边的使女身前放着一个龟负论语玉烛酒筹鎏金银筒。 筒内置有鎏金酒令银筹四十枚,每根银筹皆刻有令辞。上半段尽摘自《论语》中的语句,下半段则是酒令的具体内容,行酒令时合席按序摇筒掣筹,再遵照银筹上刻的令约饮酒。 鉴于席上人数过少,阳安唤来了府中的僚属一并参宴宴饮,又任伎人金洛蓁为觥使监督执行酒令。 一杯令酒下肚后,对方颠晃银筒用纤指随意夹出枚银筹,朗读上面刻着的令辞:“朋友数斯疏矣——劝主人五分。” “金娘子倒是会抽。” 阳安挑眉,接着身为主人的她依令辞饮了半杯酒,飞速摇筒抽出枚银筹,扬声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恭默处七分!大家伙自进门以来都说过话,无人可罚。” 乜了眼始终静默不语的临江,她忽道:“不如便按谁从进门到现在说话最少来定,让我想想是谁呢?”佯作苦思冥想状俄顷,眼睛猛地一亮,拊掌大笑:“数来数去,就属临江同元三郎的话最少,二人该饮!该饮!” 被点到名字的元弼怔了怔,转眼看向无奈发笑的楚黛,见佳人已饮罢酒,众人的视线均落在自己身上,笑了笑,即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便该轮到楚黛抽取,她摇了摇筹筒,随机拎出一枚银筹。 看罢令辞,她抬脸绽出一抹格外璀璨动人的笑靥,瓠齿微露,泛着丝闪亮光芒,“出门如见大宾——劝主人满饮壶中酒。”纤纤素手托起银筹给啧啧称奇的众人一观,侧首瞧向阳安,笑容明朗,“快喝罢。” 整壶酒…… 真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阳安苦哈哈依令饮尽壶中酒,打了个酒嗝,红着娇媚的脸,不服输道:“接着来!” 阖席人把酒筹抽了个遍,期间骰筹叮当作响,大家伙觥筹交错不亦乐乎,兴致盎然间又有人提议行飞花令。 行此令可择用诗词曲中之句抑或临场即兴所作,但吟出之句需格律一致,且一般不超七字,事先定好的字也必须出现在相应位置。 行罢四轮以“酒”为规定字的飞花令后,在座诸位皆有些犯了难。 当再次轮到楚黛时,她沉吟少顷,余光瞥见元弼状似随意地掸了掸青衫广袖,缓慢端起酒杯掩住唇形,吐出声极轻极低的字,又随他的视线挪至绣着梨花纹饰的裙袂,倏地福至心灵,张口便道:“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妙哉,妙哉!” 席间诸人拊掌喝彩。 元弼对上她的目光,儒雅一笑。 最终,飞花令是在满堂喝彩声中结束,众人仿佛是意犹未尽,一名僚属让使女取来香球提议玩起抛打令,获得了在座人一致赞成。 这种行令方式极简单有趣,取酒筹、绣球等物,在宾客之间传递抛掷,当鼓声或乐声停止,最后东西落到谁手上,谁便需遵照规矩赋诗歌舞抑或罚酒痛饮。 承了吩咐的伎人们挪了个地方背身而坐或立,低头徐徐弹奏起手上的乐器。 在座者开始飞快传递香球,唯恐乐声一停香球仍留在自个儿手头要受罚,反观阳安倒是不紧不慢从僚属那里接来香球,掂了一掂方慢吞吞传递给楚黛,孰知乐声在香球刚搁到掌心的瞬息骤停。 诸人以火热的目光注视着临江郡主,楚黛不咸不淡睨了眼窃笑不已的阳安,大大方方亮出手中香球,娓娓言道:“既然是我,便与诸位奏一首箜篌曲。” 她径直起身,取来伎人畔侧的凤首箜篌,敛裙端雅跽坐,伸出纤纤玉手开始抚弦勾拨,鸦睫轻垂半遮住乌亮瞳仁,专注的面容上噙着恬淡的笑,眉目间一片宁静,听柔澈音色从指尖汩汩流泄,心底好像有一丛姹紫嫣红的花悄悄绽放。 元弼痴痴地看着,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柔软一陷,目中只映着一位少女的娉婷姿影,他满腔的恋慕之情浓稠绵密,完全不可遏制。 自腰间抽出一管玉笛,横笛于唇际,低缓幽邃的笛音流淌而出附和着箜篌,一曲《塞上》竟合奏得无比默契,婉约隽永里隐隐含着丝缱绻情意。 闻听笛音幽幽相和,楚黛掀目看向长身玉立的郎君,四目交汇间向他微微一笑,二人一坐一立形容宛如相识已久的知己,在外人眼里端的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一曲罢了,席间诸人又开始行令,一枚小小的香球连抛带掷,引来阵阵喧哗嬉闹。

每每伴随丝竹曲乐的停滞,席间都会有人无奈跌足出列表演一项节目。 有浑身赘肉的胖郎君气喘吁吁跳着胡旋舞,有弱郎君现场吟诗作赋,更有醉醺醺接到香球的阳安执了剑表演剑器舞《邻里曲》。 复观,席上已有泰半人醉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而楚黛尚算可以只容色稍显酡红,一双妙目罩上濛濛水汽,淡淡睨着被使女搀走的阳安和几名僚属。 偌大的九筑台冷冷清清,伎人们也早已退场,她手撑脑袋微阖了目,勉强寻回些清明的神志,正兀自起身间侧面有一道人影晃至跟前。 “郡主且留步。” 元弼注视着楚黛的面容,瞬间失神,那副由酒气醺染出的娇态丽色展露无遗,莹莹生辉的眼瞳宛如笼了薄纱的珠光,呈现出几分柔软无辜,绯红水润的唇一翕一张着实诱人遐想。 似乎是看出对方的魂游天外,楚黛稍稍蹙眉,耐着性子问:“郎君有事?” “啊……”元弼回过神,暗自斟酌着语句,思索半晌终是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端方作了一揖,再次近前一步,温柔而坚定的瞳眸凝着佳人。 “某自第一眼见到郡主起便难以忘却您的一颦一笑,夜半辗转不能成眠,只盼早日同您再见,然见到您后竟不知该如何叙说。某思来想去惟愿您能够知晓我心悦您之心意,遂今有此唐突之举。” 楚黛撤后两步拉开同他的距离,一张俏脸挂着清浅温和的笑容,“郎君一番心意,我今已知晓。但我并非你之良人,放眼天下娇花千姿,终身大事君当慎而重之。”言罢,便要绕过他往门外行去,却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抓紧了衣袖。 “某、某考虑得很清楚,此生此世只喜欢您一个。如果您是嫌我身无功名,请再等等,待殿试之后某定能把状元之名摘下,入曲江宴承圣人赐封官职!” 当最后的一丝耐心耗尽,楚黛笑容不复,踅身抽回衣袖,“适才,我以为讲得很是清楚了。”她的面色平静无澜,看向一脸急迫无措的元弼,心底莫名生出厌烦之意,语调多了两分冰冷:“我对你无丝毫男女之情,现在是以后也是,望君莫再纠缠,以免伤心更伤身。” 最后一句的意思非常明显,假如元弼还继续纠缠,他绝对没好果子吃。 呆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元弼眼神黯淡,盛满无穷无尽的失落之色,神情落寞间突嘲讽一笑,喃喃道:“看啊,纵依你如今所处之位,她也不喜欢你,这么多年来一切的努力她都从不知晓不明白,元三郎你真是只可怜虫……” 九筑台外的使女谨遵主子吩咐,寸步不移驻守原地,把耳朵竖得直直地探听着里头的动静,面上犹挂着兴高采烈的八卦神情。 霍然间看到临江郡主从里面转了出来,小身板子一抖,尚未能收敛的兴奋神色混杂惧意扭曲成一个极难看的表情,大气儿都不敢喘,战战兢兢施礼,“临江郡主。” “是阳安让你守在这里。” 笃定的口吻由不得使女分辩,蔫蔫回答:“是。” “去告诉她,近来裴六郎身边出现了一位表妹,乃范阳卢氏的八房嫡女。卢氏表妹自入住裴府十分会讨裴夫人的欢心,日常出门也不忘提挈,似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估摸入秋后裴府便该传来喜讯。” 却说,楚黛拂袖离开九筑台后,并未出府而是让府中管事挑了处清净的地方给她,暂且休憩一会儿醒醒酒。 窗外明媚天光映射入户,宽阔明净的屋子里面悄无声息,熏笼内着怡人的芳馨香气,使榻上阖目小憩的楚黛感到身心分外舒适,四肢百骸像流进一股暖流般绵软熨帖。 当听见门口传来的轻微推门声,忆起之前她曾吩咐使女送醒酒汤来一事,当即红唇微启:“把醒酒汤放下便出去罢。” 孰知,一道跫跫足音益发清晰靠近,她不悦地拧眉睁开眼,甫瞧清来人面容,怫然斥道:“是谁哪个放你进来的,难道不知本郡主在此处休憩,不准任何人打扰吗!” 正欲从软榻上直起身子来,岂料作支撑的双臂绵软无力,使不上一丁点的劲儿,脑袋亦跟着一晕,电光火石间她了悟般看向熏笼,定是那的香气作祟。 按说屋内动静这么大,外面使女理该进来查看一番,可此刻外头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泰半是被人给想办法弄走了。 刹那间,楚黛内心又惊又怒,手指不由紧紧攥住薄衾,唇舌中溢出一丝冷笑:“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冯十二竟敢这般算计于本郡主,莫不是嫌自己活在世上太无趣,想受车裂之刑抑或当个半死不活的人彘?” 跟前这个冯十二便是之前席上那名曲意奉承的褐衫郎君。 他平素受阳安的宠爱,在府里头也养成了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倚仗自个儿受宠常欺侮不受宠的郎君不

说,还对他们动辄打骂,气焰极为嚣张。 此前因没能在楚黛这处讨到好,心底便攒着一股郁气。 路经后花园假山时听到几名素日不大对付的郎君在背地嘲讽,更给憋闷的情绪火上浇油,气怒交加之下竟想出个阴损招数,悄悄起能致人手足无力的香料,届时再进屋施展个霸王硬上弓,一切都预备妥当,过程中顺顺利利,也眼看临近成功。 但目下临江郡主疾言遽色,再联想她的身份,满脑子的绮念顿消,额间登时冷汗潇潇,双股颤颤,小腿肚越发酸软,眼中的轻佻淫邪荡然无存,不禁悔恨起最初做出的决定。 初初他怎么就跟魇住了似,居然敢对临江郡主下手…… 愈想愈害怕,冯十二面容惨白,战战兢兢伏身跪倒在地,伸出手疯了般掌掴自己的一张俊脸,“郡主饶命,我并非是有意为之,只是脑子一热控制不住才……才犯下这等蠢事,求您不计小人之过,给我一次改邪归正的机会,留我一条贱命罢!”红彤彤的掌印烙于左右两颊,脸庞高高肿起,形容甚是狼狈难堪。 说到底不过是个吃软怕硬的小角色,先头楚黛不曾把郡主威仪彻底摆出,便让其他人误以为临江郡主秉性柔婉敦厚,可以任人揉圆搓扁。 如今一番疾言遽色威仪尽显,加上冯十二本人从未被如此责叱,彻底慌了神。 他为逞一时之快,无端端给自己惹了一身祸患,细想想这些愚不可及的举动,正是将他往深渊里推的源头。 “郡主,求您饶……” 冯十二的语声戛然而止,双目睖睁,面容因过度痛苦而扭曲不堪,颀长的身躯倏然软趴趴横倒下去,喉咙中发出细微的嘶哑喘息,胸膛处显露一小截鎏金烛台的尖锐顶端,胸前衣衫逐渐洇透出一滩猩红血迹。 淡淡的血腥气窜入鼻息间,楚黛抬目愣愣地看向满面云淡风轻的元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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