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巳洪八年,慕容垣大司马收复九州之地,于当年三月班师回朝。 其独子慕容沇年仅十六便将才初显,此次身有军功,只等回京以待受封。 此时正值未时三刻,公主府内安宁公主萧允慈正坐在一架半人高的瑞兽纹鎏金铜镜之前。 她面容稚嫩,却喜长眉高髻,不过十五年纪,一双桃花眼却透一股冷淡之态。其肤色如玉,鼻子高挺,如花瓣的双唇生得薄,似彰显主人也薄情一般;左边的嘴角与眼角各有一颗痣,并无娇俏之感,只让人越发觉着高不可攀。 一身墨绿素色轻纱直裾堆了几层,添了轻盈慵懒之态,腰带处由极细的金线绣了安宁自绘的缠枝纹样,将少女腰身勾勒得纤细楚楚。 安宁公主小字唤做缃缃,只因其母妃喜好鹅黄之色,加之她生来身上便有一股如梅的冷香,这缃缃谐音倒也衬得。她高髻上的两枚金累丝镶宝荷蟹钗上的玉石在窗户透过的日光之下折射出一点光亮,那影子在妆台之上细微晃动,看得伺候一旁的银杏与木荷很是惶恐。 午间儿睡醒,殿下面露一股惶恐之色,随后梳妆便一直坐在这铜镜前了。身子一动不动,算下来已坐了大半个时辰。银杏木荷常年伺候缃缃身侧,还未曾见过她如此。 此刻日头正好,窗外的梧桐树叶随着风有沙沙之响。缃缃动了身子抬头去看,一张脸就迎在日光之下,那皮子生得太好,鼻尖一点透光,还能瞧见她脸上绒毛。 缃缃闭眼静默片刻,在鼻尖嗅到一丝梧桐树的味道之后,恍觉今夕非彼夕,这才开口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其声泠泠,如她面容一般,难以亲近。 银杏恭敬回道:“回殿下,明儿就四月初一了。” 缃缃闻言又是沉默,她眼下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被慕容沇圈禁半生最后自焚身亡是梦境,还是真的说自己死又复生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她记得这年二月初九她行了及笄之礼,得封地,赐公主府。除却这年的四月初一败军回城,她于皇城城楼之上一箭伤了慕容沇,此后的少年时光与此人并无交集。 直至她二十五岁,慕容沇破城 缃缃想及此,思绪被拉回了上辈子城破之日。 朝阳初升之际,皇城已破,缃缃身着华服用着她惯用的那张银月弓,一箭一箭射杀着叛军。其力道之狠有着破风夺命之威,箭法之精准无一箭不是穿透人眼,便是常年征战的将士都不由得钦佩。她身旁是银杏与木荷的尸首,身后是护卫与叛军的刀剑相拼之声,她仿若听不见嘶吼与叫嚣,也不管身后是何境况,她只有满眼的血。 身为南朝最受宠亦是最富盛名的安宁公主,她不辱皇家之风,直至慕容沇出现在她眼前。 缃缃发丝已乱,背着朝阳,城楼之上可见她身后的万里朝霞,似想与安宁公主争辉,那天的朝霞红橘一片,绵延无边际。她下巴微抬,面容依旧倨傲。 “当年就应该一箭杀了你。” 慕容沇的面容完美承袭他慕容一族的俊美之名,高鼻挺括,剑眉如刀,却生得一双杏仁眼。只看这双眼谁能猜到他是三年平战乱,一年颠覆南朝的叛军头子。 缃缃极度厌恶他这双眼里的慈悲之态,觉得甚是虚伪与伪善。 慕容沇道:“如我设想的一般。”他笑,“眼下这境况我曾设想许多次,每每你都是这幅样子说了这句话。” 缃缃却不愿与他多谈,转身就从城楼一跃而下。 那一抹红色的裙摆在空中荡起。 慕容沇似早已猜到缃缃会如此,反应极快,闪身上前长臂一揽,缃缃就已在他怀中。 “如我所料。”慕容沇笑得戏谑,将人扛到肩上,那语调多少有些轻浮:“安宁,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句话就如诅咒,此后便是长达十五年的圈禁。 缃缃不愿再想,既然事已至此,只能未雨绸缪。她收回神思,侧头看向银杏木荷道:“明日是否慕容氏回京?” 银杏答道:“回殿下,正是呢。且因着大司马打了胜仗,是以王上下了旨意,让二品以下朝臣皆去城外迎接。便是百姓也都准备着明日一观大司马风采。” 缃缃蹙眉:“胜仗?” “是啊,殿下。收复了九州之地,大司马的公子,这回也要回京受封。” 缃缃声调冷了下来:“准备准备,入宫一趟。” “是。” 缃缃静默,跪坐在窗前并未起身。铜镜照映着她的侧脸,眼帘低垂下来,明明神色并未有何不妥,高髻金钗依旧华贵,却从中映照出无边的落寞与无措。她姿态端庄,露出的后脖颈可见背脊单薄又美丽,可总归瘦弱了些,高贵之姿也难掩少女之柔弱。
窗外鸟鸣声起,绕檐而飞。 缃缃视线便错开至了银月弓上,她缓缓起身,墨绿常服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拖曳置地,行走之姿并未因在府内而有松散,真真是将公主的一言一行刻化至了微的境界。缃缃豁然不觉,只旁人包括近身伺候的都觉着她太不像个“人”了。 再看银月弓,弓如其名,通体全银绘制古老吉祥图腾如弦月线条弯曲,因着缃缃喜绿松石,是以弓上镶嵌着一枚拇指甲盖大小的上等稀有色绿松石。虽不算太名贵,但万里难挑其一,胜在独特。指腹摩挲过弓上的纹路,缃缃有些怀念,前世此弓被慕容沇收起,直至她死前才回到她的手中,与她一同葬身火海。 抚摸着纹路的瞬间,缃缃似乎还能体会到浓烟的迷幻与烈火的炙烤。 还有慕容沇在火光之外的嘶喊。 “老天垂怜”缃缃喃喃自语。双手不自觉握紧了弓身,她神色逐渐从迷茫之中脱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高。连着背脊瞧着都更挺直了一些似的。 待马车备好,缃缃换了身儿乌黑窄袖通裾长袍宫服,束玄色腰带,戴了宫制孔雀翎通金发冠,选了个略低调的步摇,这才不紧不慢地拿着弓箭出了府。 坐在马车之内,缃缃心绪不宁,许是近乡情怯,她甚至还有些不敢见父王和母后的羞耻感。城破当夜父王与母后身死大殿之中,唯有自己苟延残喘于世十五年,那日日夜夜都在锉磨她的心魂。像是怪罪她,哪怕她终日酗酒醉生梦死,父王和母后也未曾入她梦来。 以致于,缃缃都快有些忘记父王的样貌与母妃的音容。可做女儿的,哪里会真的忘记自己生母面容,缃缃不敢承认,她是不敢。 车轮轧过青砖,略有嘈杂。高耸的宫墙将黄昏之景割裂成如宫道一般的窄巷,愈发让人觉着压抑。 等缃缃入了椒房殿,看着身着平常宫服的母后曹丽华正在殿内侧间的软塌之上看着账目,听了宫人喧报,这才回了头。 十五年跨越两世光景,缃缃双手发着抖,拢在袖中端正行了礼。她面儿上隐忍不发,待母后来伸手扶她,双眼便发了红。 “怎的了这是?刚出宫还未习惯?” 缃缃盯着曹丽华还未见白发与沧桑的脸,回道:“是安宁想母妃了。” 舐犊情深。 曹丽华本就是个温柔敦厚的性子,对这平日里总有些冷淡拿着架子的女儿,她时常不知如何应对。鲜少见她这女儿有撒娇撒痴的时候,难得这么一句,曹丽华眼泪倒是先下来了。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才道:“早就和你说晚些再立府,你偏不听。” 缃缃身子半跪,歪在脚踏边,脑袋搁置在曹丽华腿上,悠悠道:“母后。” “嗯?” “母后。” 连着喊了好几声,喊得曹丽华心都软了。她抬手捏了捏缃缃的耳朵,柔道:“若公主府住着不习惯,就在宫里住几日再回。” “母后”缃缃克制,并不说了旁的。 直到胞弟萧绥进来,缃缃才整理了衣裙重新端坐。 萧绥年十三,其长相不若其姐精致,倒是多随了曹丽华的敦厚。对这胞弟,缃缃上辈子并不与其多亲近,倒是萧绥时常爱黏着她。也是今年秋猎,萧绥意外落马,半身不遂后缠绵病榻两年,早早的就去了。 也是从这年开始,父王应对朝政越发无力。 萧绥没想到缃缃也在,有些惊喜道:“阿姐也是因着明日大司马回朝才入宫的吗?” “算是。” 萧绥道:“母后这两日总要念叨几句阿姐,公主府可还习惯?” 缃缃看着萧绥的脸,却有些陌生。之所以会有此感,除了她这弟弟死的太早,还因为她上辈子从来没把萧绥当过弟弟看待过,而是太子,是下一代的帝王。 虽父王未曾立萧绥为太子,但他嫡长子的身份、再到端稳持重的性子、还有于功课处事上的聪慧,都无不在告知众人,他就是帝位的最佳继承人。 当知晓后事,缃缃心里多了几分怜惜与遗憾之后,抽离开来,反倒觉着她这胞弟如今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心境变了,缃缃对萧绥的态度也不若往日里那般淡淡:“等你功课撂下,和太傅告了假,过来瞧瞧便是。” 萧绥眼睛一亮,先是看向了曹丽华,见母后点了头,才道:“谢谢阿姐。”说罢又道,“阿如可能跟着一同去?” 缃缃一听阿如二字,眼神冷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