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啥难画的?围猎、射羊、引马、圈养都能画,那停战和结盟,也能画。
当中画条长城,两侧各画点安居乐业的居民,表示休养生息呗。”
老聂哂笑,觉得刘敬虽绝大多数时候很聪明,偶尔也会较真得像个榆木脑袋。
二人踏着白茫茫的草地,朝山脚下策马飞驰,沿途遇到好几位浓髯密髭的中年牧民,均热情地与老聂招呼,拦住他,让他下马喝酒。
老聂不作停留,只用马鞭指指山脚方向,又努嘴指指刘敬,牧民们看到刘敬身上的汉地衣饰,都纷纷点头让开。
老聂对刘敬说,
“别看那些人都孤身一人的,看起来与寻常匈奴人无异,但能来带参加蹛林大会,最低也得是个千长,在他的牧区掌管着千顶毡帐的。”
刘敬回头打量一眼那些人,心下盘算,对汉地边郡骚扰劫掠的小股匈奴骑兵,远远达不到千帐的规模,顶多十几顶帐子,凑出三四十骑精兵,便是一小支队伍了。
看来,两国之间的盟誓,得深深根植于每一个千长、百长,乃至什长的心中,若只靠道义的约束,其中的难度不言而喻。
“还是得靠武力打服。
边打边谈,边谈边打,举凡不服,就接着打。”
他想起了出发前皇后早早下的定论,当时的自己尚不以为然,眼下却发自内心地认同。
“到地方了,下马吧。”
老聂抬抬下巴,直视着前方。
刘敬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山坡上,依稀聚着一大群人,密密麻麻数不清多少,又设有一个平板石头搭建的祭台,上面已摆满了各色琳琅祭品。
祭台后面,高高耸立着一根很粗的柱子,上面依稀雕有纹饰,还层层裹着红、蓝、黄三色彩缎,缎尾在风中猎猎飘扬。
红色象征太阳,蓝色代表天空,黄色比拟大地,这是在祭祀天神与地祇。
老聂与他下马,穿过层层人群,来到了木柱之下。
刘敬抬眼去细看柱子上的雕刻,看不真切是什么动物,好像是群狼围猎,又似乎是雄鹰展翅,正在捕羊。
大萨满站在祭台前,正在与冒顿单于说话。
与壮硕如一座山的冒顿相比,大萨满佝偻瘦小的身影,几乎只到单于的腰间。
刘敬攥紧了汉节,走近祭台,大萨满转过脸来,满头灰白的乱发并未梳髻,而是随意在风中乱飞,似神又似魔。
刘敬向她深深一揖,她倨傲地点头还礼,近看时,她高鼻深目,鼻子高耸得尤其夸张,脸上根根皱纹刀刻似的,双眼却仍凌厉如鹰隼。
最引人瞩目的,是她自额头到鼻部横着三道红红的细纹,这是萨满特有的纹面标志。
在大萨满的示意下,刘敬与冒顿并肩站在一起,面对着主祭台。几名青年男子抬上来一具新鲜宰好的黑色牦牛皮,只有牛头、牛蹄与牛皮连在一起。
大家七手八脚,将牛皮摆成了头朝西北、毛发朝下的姿势,平平整整地铺在了祭台上。牦牛的内脏已被掏空,单独盛在个硕大的供盘里,摆在一旁,作为盟誓的牺牲。
天气寒冷,竟闻不到什么血腥气。
三盏瓜勒火把灯被点,火苗腾腾地往上窜,仪式正式开始。
大萨满颤巍巍地捧出满满一大壶马乳酒,向祭台上倾洒了大半,接下来自己喝了一口,便将陶壶递到冒顿手中。
冒顿也仰头喝了几口,递给刘敬,刘敬有样学样,只觉这酒入口辛辣异常,似有一条火线,自喉头直直烧到腹中,身子顿时暖了起来。
天神与参加盟誓的双方都饮过了酒,大萨满转过身去,绕着祭台走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在向居于第十七层天的腾格里汗请求,探问两国的盟约是否会顺利。”
老聂悄悄挤到刘敬身后,低声向他解释道。
大萨满的语速越来越快,双眼不自主地上翻,只露出森森的眼白。又过了半晌,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变大了,不再是老妇的腔调,而更像是一种空洞的回响——
“所有的事情都有,也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