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县衙的官署外,密密麻麻地停着楚王的仪仗车驾卤簿,把一条本就不宽的窄道堵得严严实实。
数不清的披甲卫士荷兵持盾,分列两排,护军警卫方阵与安车方阵列后,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更有代表着诸侯王之权威的黄钺车队,车箱中明晃晃竖立着一柄大钺,钺刃宽大,呈新月形,被正午的阳光一烤,泛出灼灼耀光。
尽管韩信已经进到衙署堂内,门外仪仗中四马拉就的鼓车与歌车,依旧奏乐不停。
端坐在衙署内的韩信,耳中听到的是远处飘来的丝竹之声,眼前看到的,是从县内南昌亭匆匆赶来的亭长,以及被淮阴县丞连夜带人抓到的那名拦路挑衅的恶少。
当年的中年亭长,如今还是亭长,长相与处境都没什么变化,只是两鬓开始有些泛白,胖胖的身躯与当年一样,遮在一袭半新不旧的粗绢长衣里,饶是跪着,却一直掩饰不住地瑟瑟发抖。
亭,是秦汉时期政府的最末端的组织之一,主要设于全国各交通要道处,通常每十里内,必有一亭。
作为最基层的小吏,亭长的日常工作,除了负责接待往来的官方传驿使者、收发政府信件外,还负责缉拿盗贼,维护当地治安。
韩信审视着他,印象中的亭长,似乎要比眼前这个不住点头哈腰的中年人高大很多。
记得亭长大人总爱戴顶农夫小帽,圆圆的头脸始终昂得高高的,每次两人擦身而过时,他都眼高于顶,煞是威风,似乎从来看不见自己。
韩信有点恍惚,遂将目光移到跪在亭长身边、抖得更厉害的那个短衣青年身上。
嚣张跋扈的恶少,在这风云变幻的九年中,竟没有入伍,也没有离开县城,只老老实实地当了一个卖草鞋的小贩。
因此,县丞领着一众尉佐,在市掾的指引下,不费吹灰之力,便从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将他揪了出来。
此刻,青年跪在铺满菱纹方砖的地上,指间死死扣着砖块之间的缝隙,大气都不敢出,只感觉膝下方砖凸起的纹路像条条细利的钢索,直要嵌进肉里。
他这一辈子欺负过无数人,让弱小者从胯下钻过,是他平日最爱的把戏,可谁曾想,风水轮流转,自己的胯下,居然出了个楚王。
坐在堂下的县丞,战战兢兢地讲述抓捕这名青年的全过程,韩信又听到那条街市的名字,不禁失笑——
那正是他经历胯下之辱的闹市啊,兜兜转转,他又回来了。
从前的鱼肉,如今成了刀俎,韩信情不自禁地得意畅快,但更多的,是对命运之力的折服。
他正想着该如何发落,却猛地察觉,立在堂下的淮阴县丞、县尉等一干官员,包括从周边各乡、里赶来的吏员们,都在以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等待着自己接下来对这二人的处置。
在以往无数次的幻想中,此时的自己应该快意恩仇地挥洒,淋漓尽致地复仇,可眼下,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使他清醒了过来。
是啊,自己已经成为这些人终生都必须仰视的楚王了,若真想用权力报复他们,比碾死路边的蚂蚁更稀松平常。
可是,他已今非昔比,他见过了更高的强者。
从大汉王朝皇帝与皇后的所作所为,韩信隐隐觉悟到,或许,对于上位者来说,最高等级的权力表达,往往不是暴戾的征服与杀戮,而是自上而下的宽恕与施舍——
我已足够强大,强大到不必把你放在眼里,也强大到不必畏惧你的存在;
既然你再也威胁不到我了,那么你是生是死,于我已不再重要。
想到这里,韩信笑了,脸上隐隐若现的杀气消失,换上了一丝和蔼,他起身,缓步走下堂去,伸手去扶那抖似筛糠的亭长,
“当年我四处寄食,人多厌弃,承蒙你收留,叨扰了足足数月。
现下,我赐你百钱,数倍于当年的饭钱,也算还清了。”
亭长哪里敢起来,只伏在地上拼命摇头,不敢说话。
韩信不再理他,又移步到另一侧,站到那名吓得蜷成一团的青年面前,
“我记得你曾说过,大丈夫就该仗剑而出,怎的你却始终没有建功立业?
看你也是个壮士,那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满堂哗然,青年惶恐地略抬起头来,不敢看韩信的脸,只是盯着眼前微微晃动的剑鞘。
他依然佩着那柄来历不明的铜剑,只是剑带换做了上乘的皮革,穿过剑鞘正面的玉璏(zhi),松松垂在腰间。
“你明日便去下邳,去军中做个中尉罢。
这一次,你要好好干,别怂。”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青年,顿时涕泗横流,只咚咚叩首,口中胡乱说些感恩的话。
见此刻是个话缝,县丞又小声说,今晨已根据韩信的描述,去老漂母家寻了,但始终没找到人。
韩信瞅瞅廊外大亮的天光,略一思索,道,
“我知道漂母在哪里,你们且随我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