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到张良这话时,钟离眜还以为他是在敷衍地宽慰自己这个败军之将,毕竟,煌煌如旭日东升的汉王朝,怎么会需要他出言相助呢?
而此刻,在单于王帐亮如白昼的羊油灯火映照下,他终于明白了,缘太山之阿、蹶石伐木的风,竟是由草原上一颗沙砾的掉落生成的。
张良他们,何止料敌于先,简直是敌人肚子里的蛔虫,钟离眜暗暗寻思,自己当初败在这些人手上,不冤,一点都不冤。
至于眼前的匈奴,虽然强悍,但以刘季朝堂上的人才济济,无论采用何种方法,只要人尽其用,定能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汉匈之争上,你竟然不帮着汉人说话吗?”
冒顿蓦地发问,笑里藏刀。
“号令全国追捕我的刘季,难道不是汉人吗?
与您联络的燕王臧荼,难道又是匈奴人吗?
什么汉人、匈人之别,无非是利益的选择罢了。”
钟离眜无所谓地笑笑,这个问题,早就在他的准备之中。
秦律严苛,动辄断手断脚,而匈奴律法简单,甚至不设什么监狱,杀人者偿命,偷盗者抄家,仅此而已。
因此,许多生活在边地的平民,或受不了汉地严刑律法,或为了逃税逃役,都会借着边塞管理的漏洞,宁可忍受草原恶劣的环境,也要遁入匈奴。
冒顿缓缓颔首,认为他的答案也算合情合理。
毕竟,多年以来,逃入匈奴的汉人的确不少,甚至最近,都有不少从遥远的赵国潜逃来的逃犯,他手下人尚未得空一一进行甄别。
他又转头看着太子稽粥,
“你怎么看?”
太子稽粥一脸稚气,目光不太敢与冒顿相接,略想了片刻,才小声说,
“反正马也卖了,咱们已赚了一笔,接下来再等一等,看看汉朝与臧荼的战事,咱们倒也不吃亏。”
单于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这天的洛阳,乌云压城,大雨自清晨便滂沱而下,天地之间茫茫分不清楚,只剩一个昏黄灰暗的水世界。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毫无征兆地冒雨前来北宫找吕雉。
连接南北宫的复道盖着层层雕花屋檐,又有黄门紧随左右,撑着巨大的苫布雨盖,刘季进殿时,身上深衣竟纹丝不乱,干爽如常。
他烦躁地摆摆手,宫人们察言观色,忙纷纷退下,一时间,偌大的殿内,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如此着急,想必是出大事了。
吕雉迎了他坐在榻上,自己则动手搬了把椅子,气定神闲坐到他的对面,方问,
“陛下匆忙前来,有什么要紧事?”
“要亲征了,过几日就动身。”
刘季话音刚落,一道耀眼的白光撕开黑压压的云层,天边似着了火。
紧接着便是雷声隆隆,连大殿顶上雕着芙蕖莲花纹的藻井,仿佛都随着惊雷在簇簇震动。
“亲征臧荼?”
她侧了侧身子,略一抬眼,竟不太不意外。
关于刘季征臧荼的过程,太史公在《史记》里只用了寥寥数语便草草带过。
这场讨逆,以刘季摧枯拉朽的胜利而告终,但她却始终不知道,在太史公语焉不详的遮掩下,究竟埋藏了什么样的细节。
“对,亲征臧荼。”
刘季咬着牙,自喉咙深处蹦出了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