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早早上楼休息,眼看着天色暗淡下来,唐小虎却没有要带人撤退的意思。 “算上你,一共六个人。”陈金默泡了浓茶,坐在他们对面,嘴角耸拉下来,眼中的笑意也愈发假了,“瑶瑶这两天睡在这边,我怕闹着她,就不请酒了,喝茶。” 起初,大家天南海北的聊,倒有些意思,饭菜丰盛,零食堆满,任凭最懂得操持的好手见了,也不能挑出陈金默的不周。 但是聊着聊着,感觉就不太对了。 最敏锐的唐小虎首先察觉到异样,他身边的一位花臂刚起身,就被陈金默用眼神按下去。 “回来,喝茶。” 花臂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老大,唐小虎挪挪屁股,往前蹭:“默哥,厕所在哪?” 陈金默抬起疲惫的眼皮,黝黑的瞳仁在灯光的映射下出现了一点茶褐,仿佛血夜前的异变。 “你们过来,不论是想看着我,还是想看着对面,既然高总让你们看着。”他喝了口茶,缓缓道,“就好好看着。” “不是……强哥没这个意思,我就是想,你最近好不容易盘了个店,过来帮忙……” 陈金默的双目古井无波,不管谁说话,或是谁搭腔应和,眼神都只盯着唐小虎。 “翠翠这两天没露面,我听着道上的声音,不太好听。” “谁说的?谁传闲话?默哥,你张个嘴,我保证给你查清楚,把人抓过来听你发落!” “对,虎哥说的没错。”其余人立刻跟进,积极表现。 陈金默抿了一口茶,给唐小虎续了一杯。 “小虎,过了。” 演得过了。 谁不知道,京海地面上的,一半归官家,一半归高家。 京海地下的,一半归高家,一半归陈家。 左右出不了你们家门,要是真想抓人,用得着等流言四起时才来开口吗? 有个疤脸并起膝盖,夹紧双腿,陈金默看了他一眼,继续徐缓道:“你们紧张什么?我又不打人,进来这么久,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也没骂过人吧?” 疤脸抬头,一笑跟哭似的。 “默哥,你……您,您说笑了,那以前……” “以前是以前,”他说道,“以前的事不作数,我现在就只会做饭带孩子了啊。” 陈金默点了点他面前的茶杯,道:“来,喝茶。” 茶泡得浓,他一杯一杯推给人家,两根手指一并,在桌面上敲两下,见对方视死如归地咽下去,才作罢。 茶浓,越喝越精神,越精神尿越急,小虎坐立不安,挺腰道:“那这样,默哥,我给强哥打个电话,咱们把误会说一说。” 陈金默掏出自己的手机扔过去:“用我的打。” 手机按键才响了一声,他抢下话头,继续道:“打电话之前,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 陈金默提醒了一句:“你把瑶瑶接到白金瀚,是什么意思?” 唐小虎的目光一寸寸从手机上抬起,登时胆虚心浮:“这,默哥,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你听我说……” 他把当日的难处讲了一遭,并未得到陈金默的理解万岁。 “是么,”陈金默半信半疑,“既然没地方送,怎么不送她回家。” 唐小虎嘴角一抽,无言以对。 有把人质单独送回她自己家的吗?那不就真的成帮忙接孩子了?这种无私坦荡的事,高家恐怕只有陈婷会真心做吧? 黄翠翠和陈金默双双失联,无论夫妻二人的最终目的是冲着谁,高家要做的,就是赶在警察之前扣下黄瑶,一旦黄翠翠刀锋直指高家利益,那么他们便有交换筹码。 这招实在是下下之策,因为这种损招一旦用了,就只能用一次,还会彻底损坏这些年来积攒的感情。 可也没办法,黄翠翠手里没有什么产业,那些你好我好的商业利益交换在她这里不好使,匆忙之下,只能选择这个会被大嫂揪着耳朵骂的方法。 “我,我当时,那个……默哥啊……”唐小虎无法提及真相,只能一遍遍表达自己的为难,“你放心,瑶瑶在楼上,没人吵到她,这次真是没办法,情况太紧,把瑶瑶一个人放在高家,没人陪着,我担心她害怕……” 陈金默放下茶杯,杯子一敲,打断那些解释:“行了,你打电话吧。” 从晚上八点一直到凌晨一点半,手机按键都要擦出火星子了,电话是一通都没接上。 “默哥,没人接啊。” 陈金默抓起一把瓜子:“继续打。” <
> “这手机都打没电了。” 陈金默拿起一根棒棒糖。 “我打,我继续!”小虎立刻改口,推了推花臂,“把充电器拿过来!” 花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双唇都憋紫了,气声柔弱:“虎哥,我……站不起来……” 后面几个字愈发虚弱,便被刺耳急促的警笛声淹没,红蓝相间的光彩照映在玻璃上,陈金默起身,侧靠在门边,见两辆警车驶出市局大门,朝北而去。 “坐下,”他的双眸仍在观察门外,脑后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让你们动了吗?” 他坐回原位,看着对面脸色缤纷的六个人,又续了一壶茶。 “喝吧,别回去说是我招待不周。” “默哥,”小虎端着茶,死活放不到嘴边,“刚才是,怎么了?” 秦谨站在玄关柜旁,累到双目失神,两眼无光。 公务员加班天经地义,她这个副处长以身作则,向来是办公室里最后一个走的,加到这个时间,原本没必要再回家一趟,只是明日会议的材料还在家中,不得不回来。 穿堂风自厨房而来,吹向客厅,她心中虽疑,却并未多思。 许是昨天早上出门时,忘了关窗户吗? 推上窗子,因家里不常开火,玻璃仍旧是明亮干净,完全能够倒映出旁人的虚影。秦谨看到窗子上的另一个轮廓,黑色的影子靠在白墙边上,一动不动。 她的动作僵止,胸膛中的血肉仿佛被活掏一般,空泛泛的发着冰寒,脖颈和鬓间霎时暴了一层虚汗,四处冒凉气。 她缓缓转身,嗓子干咽了一下不存在的口水,伶牙俐齿的唇舌打了个结,说道:“你就是黄翠翠吧?我见……见过你的照片。” “在哪里见的?死亡报告上吗?” 秦谨无视了她话中的讥锋,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背靠灶台边上,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的眼睛长得……跟照片里的一样。” 这句话成功地点了黄翠翠眼中的迷惑:“你在说什么?” 有一种说法,心理素质不够强悍的杀手可以毫不手软地剖开被害者的胸腔,却唯独不敢看那双失去生机与活力的眼睛。 黄翠翠站在她面前,活生生的,那双眼睛中没有铺上死亡的灰败,可秦谨瞧她时,仍旧惶然。 她马上就有无数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什么迫不得已,什么情势所累,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千百年来所有充满了哲学智慧的脱罪道理连番上阵,终于将秦谨从气虚胆颤中拯救出来。 “走窗户不好,可我也没法走门。”黄翠翠从阴影走入明亮,环顾了一圈,说道,“一路跟你过来,以为会往什么高档小区走,没想到秦处会住在这里……怎么?王秘没给你塞点加油卡和购物卡吗?你楼底下停的车,是哪个s店挑的啊?” 秦谨无话可说,只得尴尬笑道:“以后黄小姐来,走门就好。” “不敢。”她的双眸往斜上方错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有时候,我还是很怀念徐江的,亲临一线杀人,这种领导不多见了。你们找的那个何庆伟,就不如他,什么事只敢躲在背后做,做了又不敢露面,实在不算有气魄。” 徐江走的第六年,想他。 “看来黄小姐今日到访,是有事相商,你先坐一会儿,我泡茶。”秦谨说着,手背在身后,一点点在灶台边试探着。 “不必了,你那个手摸错了地方,刀子在右边呢。”她点破了秦谨的小心思,促狭道,“暗着杀明着捅,你是什么都敢来,怎么?还想再杀我一次吗?那你连下辈子的命也要提前贷款欠给我了。” 可是人都敢杀,怎么就不敢住上豪宅,开一辆豪车呢? 许是为了求一个清廉的好名声而克制自己对物质享受的欲望,而这清廉的好名声,又是为了在未来求取更大的权力。 对事物的恐惧来源于未知,对他人的恐惧来源于知而未全知,黄翠翠今日追踪秦谨,冒了巨大的风险,以她的地位和人脉,随时都可以捏一个尾随和入室行凶的罪名,理直气壮地将她送进龙场,悟道三年。 “何队长是个大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对我下杀手,却不敢见我,这算怎么回事呢?还要劳烦秦处长跟他说一声,时间地点他来选择,我一定会准时赴约。我的号码留在客厅了,劳驾,帮我一个忙。” “何队长,对你,下杀手?” 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愣是被秦谨掰碎成三瓣,黄翠翠见她惊诧,不由觉得有趣。 表现得这样震惊,好像你没有杀过人一样。 “烦请秦处帮
忙,先谢过了,改天请领导吃饭。” 秦谨显然还沉浸在何庆伟已经动手这一事件中,没缓过神来,上下唇一磕碰,机械地开始执行招待客人的指令,她转身开橱柜,拿出一盒茶饼,抽出一柄茶刀,说道:“大晚上的来一趟,总要喝杯茶再走。” 等她转身时,身后已经是一片空荡。 她心中一惊,趴到窗台边上下远眺,只看到一片夜色,并远处稀疏的三两灯火。 装逼一时爽,下楼火葬场。 上山容易下山难,刚才就应该拉下脸,问问秦谨能不能给自己开个门,省的现在顺着各家阳台和窗台外沿的窄墙,一层层往下踩。 这个时间正是各家各户熟睡时,她攀着外墙,只能从玻璃倒影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往下探足,手指抓住边沿,目光回落,划过窗子,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下一个落脚点是未封的阳台,半边还搭着被褥,许是白天忘了收,她偏脚踩下去,避开被子。 然后对上一双眼睛。 那眼睛周围爬满了褶皱,缓缓眨动,一下,两下,眼珠子往上翻了翻,只留大片眼白。 她的心脏落空一拍,浑身发凉,脚掌一错,没站稳,事急从权,直接荡身跳到人家的阳台里,手掌在墙面上擦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你怎么掉下来啦?”那双眼睛的主人开口,是个老太太的声音,“我看看,伤着哪了?” “噢噢!”她放下心,松了口气,眼见老太太弓腰扶膝地过来,连忙伸手去扶,“大娘,我没事,没伤着,就是受点皮外伤。” “诶哟!这都生了疮了?快着点,我看看,我有药!” 老太太上了年纪,耳力不济,她凑在老太太耳边,加大音量:“是皮外伤,不是生了疮——我没受伤,您老放心!” “是啊,是得小心啊,”老太太拉过她的手,驴唇不对马嘴地感叹道,“你看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多危险!这么晚,你干嘛来啦?” “我呀?”黄翠翠也不知道自己为的什么,跟这老太太扯上了闲话,苍老的声音似有魔力,拉着她走不脱,她竟耐心回答道,“我来找人!” “噢,你来串门,大晚上的,你怎么爬窗户串门呐?” “嗐,她也得给我开门呢……” “啊?”一双老态龙钟的眼睛瞪开了,老太太震惊道,“她来给你上坟呐?” 黄翠翠:? 什么耳朵啊这是?! “不是上坟,是找人!我托她帮个忙!” “欸!我是刚起床!”老太太好不容易逮个人跟她扯闲篇,脸上出现点笑容,“人老啦,睡得不踏实,习惯咯!” 黄翠翠:“……行,没事了,您快点歇着吧!” “你怎么知道我儿子是警察?”提起儿子,老人家既骄傲,又担忧,“可好啦,就是天天不着家,危险哟!” 这没法聊天了! 她搀扶着老太太往里屋送,听着她絮絮叨叨,没头没脑地说着琐事,黄翠翠不时提醒一句:“您小心着桌角!” “是啊,号码是不太好找!我儿子给买的手机,那个什么,我也弄不明白,不知道按在哪了,来电话不出声啊!” “嗯嗯,”黄翠翠把老太太送到卧室,已经放弃纠正,开始顺着她的话来,“用不用我帮您看看?” “啊!”老太太坐在床边,惊奇道,“我儿子是叫陆寒!你怎么知道哇?” 黄翠翠:…… 告辞。 回见。 陆寒一瘸一拐地扶着办公桌,跳进自己的工位。 刚才飞车追高启强,油门踩得太死,当时不觉什么,现在放松下来,脚掌连着脚趾都有些发麻。 “诶诶诶!小柳!小柳!”他叫住给隔壁办公室送材料的女法医,问了一句,“老陈怎么说?” “这个——”小柳法医停了一停,实话道,“师父还没说。” “都一晚上了,怎么这么慢啊?” “够快了,彪哥那个城西男尸的报告,到现在还没给呢,这段时间出了这么多事……我们几个法医摞起来也不够你们来回使唤的。”小柳低声道,“陆寒,你可小点声,别招我师父,他现在啊——” “小柳!”法医老陈跟身后灵一样,一念叨就冒出来,“嘀咕什么呢?” “没!”陆寒嬉皮笑脸打圆场,“左右说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呗!” “少来那一套,嫌我慢?”老陈在自
己天灵盖上比划了两下,“干脆把我一个人劈成八瓣得了,一个办公室分两个,行不行?” “您都这个资历了,还亲力亲为!这个真的是噢,值得我们学习!”刚把高启强提溜进去的安欣见徒弟落下风,赶紧过来帮场子,“多少还是让徒弟分担一下嘛,小柳这不是很好,帮帮你,是不是嘛?” “她?死亡原因都能看错,练上五年再说!还有,我说安组长,你看好你那个徒弟,叫什么施伟的,少惹小柳,来工作还是来恋爱啊?” “嗯嗯嗯,好嘞。” 安欣双手交叠在身前,乖巧点头。 没办法,老陈这个资历,连安局长过来都得被他拍拍肩握握手,再来一句“我可是看着你做到局长这个位置的” “再有,只是一件血衣,又没尸体,你们想让我看什么?” “就是,看看……”施伟悄悄给小柳塞了个小面包,不怕死地往前凑,“能否根据血液氧化颜色的程度来判断,是哪条血管出血呢?现在dna比对结果还没出,您要是有什么发现……” 法医老陈打断徒弟女婿(死不承认版)的话,抬手一指:“痕检科上楼右拐,你们别可着我一个人祸害。” 他的话音一落,英子的声音立刻接续。 她挂断电话:“机场那边没有发现陈婷和高晓晨。” “他们没有去机场吗?”安欣说着,正要带人往外赶,却被迎面堵过来的几个男人撞个正着,他顺势钳住领头的衣领,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原本的温和瞬间变成厉色,壮声道:“唐小虎?你干什么?” 高启强刚刚冲卡,他手底下的虎将就带着五个肌肉虬结的壮汉冲撞警局,这是要干什么?! 嚣张猖狂到何种地步?! 唐小虎抬头,并未现出那张跋扈沉郁的脸,反而非常的…… 呃…… “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安欣这才发现唐小虎和他身后的人,个个姿势诡异,集体内八。 唐小虎眼中含泪,嘴唇发白,声线颤抖:“安警官,安警官,各位,人民警察为人民!左右两条街都没借到,实在没别的地方了,我们就想上个厕所!借一下,借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