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汽氤氲,把她的视线模糊成雾茫茫一片,她极力挣扎,妄图拨云散雾,抓住思海中缥缈的一根线头。 从莽村离开,那位秦处长的声音就一直绕在耳尖心头,缠得她如坐针毡,心口发慌。 好熟悉的声音,她确定自己一定在哪里听过这种独特的声线。 她将秦谨的那句话反复回放,在心底一遍遍重听。 “黄翠翠?是哪个部门的同志?” 寥寥数字规整地排列成行,又左右横跳打乱了顺序,于是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一组深压在记忆中的问话渗过皮肉,重新浮上皮层,将她的汗毛根根拽起来。 “你好,这里是□□办公室——您要举报吗?请问是要举报哪个部门——” “好的,请问您贵姓?” “黄翠翠是吗?” “黄翠翠同志,请稍等。” 她浑身仿佛浇筑了滚烫的铁水,整个人僵在了位置上,从足趾到发尖都异常燥热起来,心中的火苗炽烈攀爬而上,直达天灵盖。 她激动到整个人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原来六年前,黄翠翠被徐江殴打致死的那个晚上,将电话转接给王秘的人,便是今日的秦副处长,如此说,那么在原剧中,将投入□□办的那支录音笔交给王秘的,也该是她? “黄小姐?你还好吗?” 她回过神来,眼皮下递来一只盛满茶香的紫砂杯,扶杯的那只手修长白皙,做了漂亮的美甲,食指上却戴了一只精巧的翠目豹头女戒。 “程总今天请我喝茶,是有什么话吧?” “找你就是有事用你吗?难道你每次和小陈总见面,也只谈公事?”程程正了正风衣领子,目光下落,放在了她接过去的茶杯上,“大红袍,黄小姐品评。” 黄翠翠抿了小半口,热泪盈眶地咬着上唇。 “怎么样?” “嗯……”她哼唧了一声,“好……” 程程见她出言赞赏,自认得一品味相当志同道合之人,于是笑道:“你要是喜欢这个味道,我让秘给你带两包,至于茶具——” 茶艺科普到一半,就听见黄翠翠补完了第二个字。 “……烫。” 程程一瞬间想到了诸如牛嚼牡丹和山猪吃不来细糠之类的词语。 略过社交环节,直接进主题吧。 “莽村那个意外坠楼致死的案子,”程程瞄了她一眼,希望能从她的微表情中看出什么来,“李有田父子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虽是心狠了些,但效果不错。” 李顺跳下脚手架时,本能地挥手抓握,拉住安全绿网做了个缓冲,因此摔落后并未当场死亡,抢救成功后从i六楼特护的这一段路,被李宏伟拉着李青当场逮个正着,当着众人的面,李宏伟充分发挥了语言艺术细胞,明言高义,其下暗藏歹毒。 这事也算巧得发邪,李顺头上戴着安全帽,脑部受伤,却也不算致命那般严重,转入特护前难得清醒了一小会儿,就在朦胧之中听见儿子委屈愤怒的哭嚎。 老头子的脏腑窝成一团,进退两悔。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那些人的引诱,自己苦了一辈子,临老只牵挂这么一个傻儿子,要是能给他留一笔钱,再有个安身之所,自己死也值当。 李顺躺在病床上,听着周遭混杂,骂了自己千万遍的老不死,昏头昏脑,被天降馅饼砸晕了头,这种事都敢应! 应就应了,偏偏又下不了决心去死个干净利索,戴着安全帽还抓网,结果落得这个下场,这医药费……这医药费可怎么得了…… 李顺忍受着腹腔破碎肝脏带来的剧痛,他的身体动弹不得,脑子却依旧活跃。 还是死了轻松,他如此想着,于是从坠落那一刻顺应求生本能的身体机理,顺从了大脑下达的最后指令。 还是死了好,高总那样的人,不会言而无信,他从指缝里漏下一点点,就够儿子安稳一生了。 李顺不敢多要,一点点就好,哪怕一点点。 他不敢料想高启强翻脸不认人这种可能,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相信高启强,他才能死的安心。 为生计提心吊胆备受折辱了一辈子,临死,总要求个心安了。 “李主任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不过泰叔……”程程不情愿地笑了一声,“还是想保他。” 黄翠翠一脸提防:“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黄小姐这么聊天,就没意思了,我在里面的时候常收到你送的小玩意,我都收着呢。”程程先忆往昔,再谈当下,
“你的观点我虽不赞同,但有些话,到底是个理,你说的,我听了。” 她摆出和自己目标一致的持正清心之态,哄得建工集团那些中低级管理层心悦诚服,旗帜摇摆。 至于人老成精的高层和大股东们,她选择放养,大鱼入海看似海阔凭鱼跃,实则一网下去,先被捞起来炖了的,就是他们。 程程在那里落实农村包围城市计划,步步蚕食,带着一群人嗡嗡嗡,仿佛指使一群苍蝇在高启强头顶飞来飞去。 蛮好的,但就怕高启强被搞烦了,一把电蚊拍挥下来。 “建工集团所谓的民主表决不过是个纸糊的壳子,到头来不还是陈泰为领军作灵魂么?” 程程新倒了一杯茶,顾左右而言其他:“董事长到底是董事长,怎么说也是临江省的优秀企业家,贡献不可谓不大,老爷子自己也得意那些荣誉,办公室的锦旗轮季换。” 这番话底下有一层含义,陈泰有官方背,有目前强不可催的后台;这层含义底下还有一层含义,程程在没有强力后台和压倒性优势前,不会直接去反泰叔。 黄翠翠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高启强夺位是什么时候来着?你程程不会要去靠赵立冬吧?! 程程与赵立冬之间目前暂无关系,所有的猜想不过是她做了个风险预测,都是未知数。 但她黄翠翠和赵立冬之间的关系,是实打实的,并且会继续打实下去。 她左手挂了贺小燕报信的电话,还没想明白高启盛为什么把上一个剧情线打酱油的曹斌翻腾出来,请人家去白金瀚见大客户,右手就来了陌生的号码。 她接完,感觉天地变色,这个世界有了一种五雷轰顶的美感。 前脚言辞凿凿一定准时赴约,后脚就把约定的时间抛之脑后,踩着油门一脚开了出去,别人开车是代步,她开车是代创。 京海市局的刑侦队长李响开着白色捷达,心中不免五味杂陈,王秘亲自来请,这一遭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赵立冬不敢光明正大地再和市局中人有私人接触,因此见面选址是在人迹罕至的江边大堤,平静的江河亘古不变,已不知见证了多少京海高层的蝇营狗苟。 李响目色余光瞥见后视镜中追赶上来的黑色轿车,只瞄了一眼便瞥开目光,并未过多注意,只是脚下给了一点慢刹,减速让路。 显然,后车没他那么有公德心,两分钟之内别了他四次。 李响心中怨火横生,眉间生了沟壑纵横的纹路,恰巧手机作响,只能压下怒气,接起电话。 一个熟悉的女声隔空传来,她直呼大名。 “李响,你靠边停车!” 李响:咱俩谁是警察?! 有些事看起来荒谬异常,但只要发现罪魁祸首是黄翠翠,也是可以理解的。 话是这么说,即将直面浊潭的青松依旧憋了一股闷气。 本该对别人放的狠话,现在修了修词句,送给了她。 “我是刑警队长,你敢别我的车,我马上让你——” 话没说完,捷达公务的左屁股被黑色轿车擦边碰了一下。 稳如泰山的李响彻底火了,拉下车窗怒吼一声:“黄翠翠!你别太放肆了!” 她驱车上前,借着路旁未修整好的土坡,一个斜进,将对方的车头逼入死角,她大摇大摆地下车,钻到捷达驾驶门旁边。 “李队长,咱俩下车说吧。” 李响把车窗框子拍得咣咣响:“你把车堵在这里,我下得了车吗!?黄翠翠,你这是袭警!” 她单手撑着车顶,低头俯身:“我要不在这里拦着你,待会儿袭警的就不是我了。是赵立冬叫你来这儿的吗?” 纵然二人在各种事上有诸多观念不合,但涉及赵立冬集团,他仍旧选择与她统一战线。 “安警官劝我放下这件事,不要乱搞,平平安安的生活,但是你看,”她将手机屏幕送到李响眼前,说道,“王秘的备用号码,刚才直接打到了我这里,你见完赵立冬,就该轮到我了。” 赵立冬遵循着规范式“请客、斩首、手下当狗”的循序渐进流程,看来这一套玩过很多次了。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说话,要是过去把领导惹着了,还能活着出来吗?”她呲着牙,笑得灿烂且诡计多端,“李队长,要不咱俩一起过去吧,给赵市长一个惊喜!” 李响当即否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再瞎胡闹,我就把你铐车里,你可打不过我。” 她为自己的战斗力挽尊:“六年前不算,当时是你趁人之危!” <
> 李响到底不肯松口,赵立冬这回一定是要他枉法办事,这种不可告人的私下交易轻易不会让第三方在场,知道的太多难免会招致杀身之祸。 虽然赵立冬和黄翠翠之间早就水火不容,但至少还没下过手,客观来讲,黄翠翠暂时处于安全状态,自己何必拖她这个有家有室的下水呢? 她知道他的用心,也没硬犟,从自己的存中掏了一只录音笔给他,以备后手。 录音笔批发商黄翠翠前去应约时,估计李响那只录音笔应当没能用上。 她不记得原剧里,他第一次和赵立冬私下约见时,现场都有谁,但这次的奥迪公务车十步开外的地方,分别守了王秘和一名司机。 这跟□□有什么区别? 两辆黑色奥迪对峙停靠,她刚一下车,王秘就先迎了上来。 “黄小姐,领导还是很信任你的,就不搜身了。”高壮的秘戴着眼镜,质彬彬笑道,“黄小姐不会辜负领导的信任吧?” 她微笑点头:“当然。” 不会啦——!嘻嘻嘻! 她顺着王秘向后延请的掌尖,向赵立冬的车驾走去。坐在后位的赵立冬透过防窥窗膜,眼神略带阴鸷偏险,观察着那个闻名已久的混账而卑劣的女人。 跟李响一样,她下意识去拉后排位置的车门,被司机打了个手势,驱使她坐到副驾驶去。 她没有立即转换脚步方向,而是在后门旁停了几秒,赵立冬的心跳无故加速,指尖有些发凉。 黄翠翠隔着漆黑的车窗,忽然朝车里笑了一下,抬手将鬓边的发丝挽到耳后,她已不似年轻姑娘那般青涩纯情,举手投足间却是风韵动人。 他的脑中忽然蹦出一个想法:也难怪何黎明会着了道。 这个想法在不经意间把全部罪过都推到了黄翠翠的身上,是她的妩媚外表和盈美身体的过失,是她们太漂亮了,才会引得何黎明犯错。 这个罪恶的女人最终屈服了,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赵立冬微微松了口气,看来是可以谈的。 他调出属于上位者的慈威并施,皮笑肉不笑道:“黄翠翠,久闻大名了。” 她没说话,赵立冬正疑惑间,猛然察觉到,黄翠翠从上车开始,眼睛就一直盯着驾驶位看。 为保安全,司机小刘下车前没拔钥匙。 赵立冬心中惊惶起来,黄翠翠仿佛嗅到了车内惴惴不安的气味,顺着他的情绪,伸手一按,车门车窗“噌嘣”一声,全部落锁。 赵立冬打理好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看着骤然转身,扶着副驾靠背,迈着长腿跨过换挡杆的黄翠翠,不由自主地往右侧贴靠。 她双眸泛着光彩,似乎是带着笑的,可那盯他的眼神,又似恶鬼的骷眸,她穿着短袖,双臂伸展,手扶着靠背,肌肉线条在阳光下分明流畅,她绝非厉鬼。 她是下山的猛虎,扑食的凶狼。 这他妈是女人吗?!赵立冬瞧着翻身越岭从副驾挤过来的黄翠翠,掌心直冒汗,心头直冒火。 “领导,在副驾驶跟您的距离太远了,我觉得不太礼貌,为了近距离聆听您的教诲,我想,还是到您身边比较好。”她变了一副奴颜媚骨的姿态,谄媚地靠了过去,“领导有什么吩咐吗?领导,下次有什么事,随便找个公用电话给我打就行了,让王秘用备用号给我打电话,多危险啊,万一我拿通话记录作证据呢?您说是不是?” 她追着赵立冬躲身的方向,又进逼一个坐位:“领导,您看我贴心吗?您看我这么讨好你,行吗?” 赵立冬退无可退,只能紧贴车门,被她这番出其不意的操作搞得措手不及,嘴上呵呵敷衍笑了两句,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 李响!李队长!我承认,刚才我说话有点重,是不太好……我现在叫你回来救驾还来得及吗!!! “领导,您说句话呀——!” “呃,我……” “我这不都是为了这份家业嘛,老爹,你这么说话,可就把我当外人了啊!”陈婷嗔怨了一句,坐在《易通天地》法下的陈泰头戴着渔夫帽,一副闲散养老人的姿态,他的眼角被层层皱纹坠着,几乎下耷到颧骨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荡漾着深不可测的笑意,他顿了几秒,说道:“莽村供奉旺盛,眼下,这神神叨叨的东西被莽村挖出来,就算建委批了继续开工,那帮工人也不敢再干了。” “老爹,您放心,大师算过了,请的木像就是看着狰狞,等这个项目回到咱们手里,请大师来搞一搞,不仅不会妨碍咱们,还旺建工呢!” “啊,呵呵。
”陈泰抽出双臂,接下程程递过来的茶,“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事,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泥像木胎再凶,还能凶得过一条人命吗?”程程说罢,没和陈泰对眼神,反而朝着陈婷去了,她双手奉茶,笑道,“多年不见,小陈总依旧才智过人,英姿不凡。” 陈婷抿唇假笑,接下紫砂杯,嗅了嗅茶香。 “铁观音。”程程说道,“知道你今天会来,我可是偷偷从泰叔的存里拿的。” 一句恰到好处的玩笑话,三人一番父慈女孝,陈泰借口午休,结束了本次官邸汇报。 陈婷先行出门,还未上车,就被程程叫住,她回身迎着金辉,墨镜边伏卧的赤目豹饰正闪着极富侵略性的红光。 一山不容二虎,两只雌豹相逢,立刻互相低吼着试探起来。 “还没祝小陈总新婚大喜,现在说是不是晚了点?” “程总有心,就不晚。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陈总就这么热衷于给丈夫平尾巴吗?当年的白江波是这样,如今的高启强也是这样。”程程近前一步,笑吟吟道,“能让小陈总从幕布后现身可不容易,只是你站得这么靠后,拳头能打到人吗?” 陈婷一招太极云手推了回去:“法治社会,不兴打打杀杀了,我得去接晓晨,回见啊程总。” 二人这番话没避着人,自然为陈泰所知,来报告的亲信另外汇报道:“昨日程总请黄女士喝茶,烹的大红袍。” 陈泰略一思忖,眉间布了一层不悦之色:“大红袍?” 他喝了一口自己的老陈皮,杯底敲在桌面上,下达指令:“去,把那个谁,黄翠翠请来,找几个出手果断,办事利索的去,别吃了亏。” 旧厂街新换了路灯,聊胜于无的灯光后依旧是成片见不得人的阴影,鬼鬼祟祟的角落里藏着万家烟火,也藏着污垢横流。 她早注意到了身后那只闪转腾挪的影子,对方是个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连着三次甩开了她的反跟踪,她开始疑惑,对方只是跟踪吗,如果不是,那么要在哪里下手呢? 她侧步一转,躲在了墙后,准备再尝试一次,看看这回能否把人按住。 黄翠翠隐藏在墙边,紧紧贴直砖墙,十余秒后,她等到了连续数声异响。 那似乎是被人从身后控制住,挣扎中双腿用力蹬地,试图转身的声动,她听到这个声音,顿时进入备战状态。 她藏身于此,没有轻举妄动,又是十余秒的功夫,挣扎声音渐渐淡去,变成了拖拽的声音。 她放轻脚步,走出阴影,站到路灯下,四周一片寂静,只余蝉鸣燥音。 “妈妈!”瑶瑶从家的方向一路奔来,她在探究声源和女儿之间选择了后者,急忙过去,将瑶瑶牵在手里,护在身前。 “妈妈!你看你看,爸爸今天接我,带我买的指甲油,金粉色的!好不好看!”瑶瑶叽喳叫着,“我刚才给爸爸涂了,特别好看,但是我还没吹干,他非要急着出来买东西,爸爸真烦,蹭花就不好看了!” “那你给妈妈涂,走!” 母女两人踩着路灯余影与冰轮银辉,一路回家,在她们身后,慷慨的明月却吝啬得很,不肯多看一眼骇然的阴角。 陈金默摘下劳保手套,他的胸膛轻轻起伏,喘了几口气,甩了甩发酸的双臂,等肌肉恢复了些力气,才抬手曲指,用指骨顶擦了一下鼻尖细汗。 硬板的指甲上涂着薄厚不均的指甲油,玫瑰色中细细的金粉漫到了指甲外侧,粘在皮肤上,他搓了搓手指,重新带上手套,抓起断气男人的胸前衣襟,慢慢隐入弯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