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胭娇看清这险些撞一块的男子时,整个人克制不住又有了一丝恍惚:顾南章。 正是弱冠年华的顾南章,这时的他还没有中老年那时的沉闷凝滞的死一般的气息,眉眼间还藏着几分清朗,如她上一世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真是好一个人模狗样。 白瞎了这张脸,不过也一个行尸走肉。 沈胭娇一想到上辈子在一起的种种,心底没忍住有些厌弃。飞快收起视线,垂下眼睑,像是没看到这个人一般,转身走向了这边的抄手游廊。 顾南章:“……” 奇了怪了。 他重生这多半日以来,这是遇到的第一件与前世不同的情况。 前世那一辈子过去,他只觉得一生无味。尤其是枕边人,初时娶到她,他心中还曾暗喜。 幼时在那大佛寺随嫡母上香,他嫡兄带着几个贵家子弟,找茬欺负他,将他踢倒在了雪泥地上,弄上了一身脏污。 他怕被国公夫人责罚,蜷缩在一株老树下不敢回斋房,饿的肚子咕咕叫。却遇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好奇看着他的样子,伸手将吃了半个的素包子塞进了他的手里,咯咯笑着跑开了…… 那小女娃的样子,甚至那留在素包子上的小牙印,一下子被他记在了心里好多年。 那小女娃跑开时,掉落的一枚小小的荷包,也被他偷偷藏了起来。 他后来打听到,是沈家的三姑娘沈胭娇。 不过他从未将此事宣之于口,更未曾有过更多的念头,只是那一幕就如夹在他孤本籍中的一片岁月的花瓣。 不管这花瓣是不是愿意,给他枯草寡淡的日子,也能强留下一丝难以言明的温馨昳丽。 因此,英国公府继夫人为他和沈府联姻时,虽有波折,没有娶到继夫人相中的嫡女,但没想到,让他取回了当年那个小女娃。 新婚燕尔时,他一向沉稳的心竟也止不住有些悸动,强行压制,才堪堪维持住了自己斯克己的君子模样。 可谁知,老天总是弄人。 没多久他便从好友沈晏柏,也就是沈胭娇的嫡兄那里得知,自己这位妻子,竟是阴狠算计的美人蛇。 即便如此,他对她尚且怀有一丝期待:或者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呢? 可日子越过越令他心惊心寒,不说她对整个国公府的算计,不说她对他身边跟了多年的丫头的忌讳算计…… 就连她自己带来的丫头,从小跟在身边的丫头,为了嫁祸,说发卖就发卖了,逼死了一条无辜人命,她却连那长长的睫毛,都不曾颤上一颤。 也就在那一日,他在房将珍藏已久的小荷包丢进了炭炉,他的心也慢慢死了。 这一死,就是一辈子。 却谁知,在她寿终正寝的那一日,他竟莫名其妙重生了,重生在随英国公夫人来沈府参加消暑宴的这一天。 明白了重生的事实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要再见到那沈家三姑娘了。唯一担忧的是,他重生过来时,已然坐在了沈家的前厅,前世救起那沈大姑娘的纨绔,已然不在席上了。 如果没有意外,该是和前世一样,没多久就应该沈家嫡女落塘被救。 但这一世,他不想沈三姑娘重蹈覆辙,因此悄声将那纨绔离席的事跟好友沈晏柏说了。只说那人怕是酒醉迷路,别惊了后宅。 沈晏柏立刻要叫人去寻那纨绔,然而这时那纨绔回席,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只是见礼还是要见,上一世沈家大姑娘发生了那事,沈家为了体面,依旧压下,宴席照常进行,只说大姑娘身体微恙之类搪塞过去。 也正是如此,在接下来见礼时,上一世他隔着花圃,看到了那边抄手廊下的沈三姑娘…… 那一刻,不得不说,一身盛装的沈三姑娘,在一众贵女中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只是那盛装的样子,和当年那个小女娃……总像是隔了点什么,无法叠印在一起。 或者,从那一刻他就早该明白,那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娃了。 想到上一世的一切,他顾南章早已打定主意,他也不想再和那沈三姑娘有什么瓜葛。 因此提前到了花厅这边,跟各家夫人见了礼后,直接未停就大步离开这里。 谁曾想,一路过去未见沈三姑娘,见礼出来,却和这沈三姑娘差点撞个满怀? 算计? 在看清对方的同时,顾南章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一次差点碰到,是不是也是对方对他的算计…… 不,对于这沈三姑娘来说,她觊觎的只是对英国公府四少夫人之位,对方算计的是这个位子,
并不是“他”这个人。 估计这沈三姑娘接下来又要一番娇柔做派,因此他早冷了脸。只等着她一开口,便将她那虚伪样子回刺回去。 却谁知,还没等他定过神,那沈三姑娘竟然冷着脸,直接,转身,走了……走了! 甚至连平辈间最平常的礼节都没有,就那么冷着脸直接走了,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曾。 顾南章略一怔,而后微微眯了眯眼,想到了什么,忽又转脸看过去,正看到沈胭娇的背影。 浅碧色的衫子,缃色罗裙,通体上下并不显豪奢,与前一世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更不同的是,此时的沈三姑娘簪着一支粉荷,随着她袅袅婷婷走动,那一支粉荷也在微微颤动。 是他上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鲜活平实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又想到了当年那个笑意盈盈的小女娃的样子。 此时一阵轻风吹过,顾南章眼底的愕然和纷乱也随着转瞬即逝,眼底又是一如既往的沉敛冷静。 不过外在的皮囊雕饰换了而已,内中的狠毒浊淖的还不是一样。世人都会为好看的表象所迷惑,可他顾南章想要的,却并不是那一个个好看的皮囊。 哪怕这一生不娶,也绝不可重蹈覆辙。 “顺之,” 就在这时,沈晏松大步也跟了过来,含笑叫住顾南章道,“如何走的这么快?” 顺之是顾南章的字,两人好友多年,有时争吵起来,常常直接叫大名也是有的。不过在外注意场合,好友间称呼还是一向规规矩矩。 “有些无聊,” 顾南章也是一笑,脚步却并不停,与沈晏松一起出了云鹤阁,“你是有什么事跟我说么?鬼鬼祟祟的,怕是不怀好意。” 四下无人,沈晏松大笑起来:“没别的事,心里高兴,也为顺之兄高兴。” 听人说了,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这位顾兄的继母,替他真的相上了沈胭柔。 沈胭柔是他沈晏松的嫡亲妹妹,唯一的胞妹,能嫁给好友顾南章,他沈晏松是打心底放心。 且他这妹子品性他也最了解不过,品格温柔,贤良淑德,能娶到他这胞妹,也是他这好友的福气,哼。 顾南章微微一笑,却并不想多说。这一世他对娶一个令他情动心动的女人已经没了任何期待,或者说,他甚至并不想和沈家所有的姑娘们沾上什么关系。 不然,若是那沈胭柔真又淑德和顺的一个好女子,嫁了他这样一个已经冷了心肠的男人…… 对不住她的好了,更是会愧对好友。 这一次回去,不如示意继母,趁着亲事还未定,以八字不合什么的借口,委婉放弃和沈家的结亲。 “才得了几块好香,” 这时沈晏松又笑道,“今儿高兴,送你一块——” 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摸出一块香递向顾南章。 顾南章一手接过,视线却在沈晏松的荷包上顿了顿,一笑敷衍道:“府上的针线不错,想来是从南边请来的绣工?” 各府都有家用的绣工,毕竟一些东西不想经过外人的手。 “这个?” 沈晏松拍了一下身上的荷包,随意道,“端午节时三妹妹送的,并不是绣工的活。” 家里兄弟姊妹生辰或者各个佳节时令,都会有各自小礼互送。他那三妹妹别的不说,这绣工是一等一的好,连他们父亲那么严苛挑剔的人,都对三妹妹的绣活赞过几句的。 只是这荷包他也只会自用,断然不会赠予外男,哪怕是好友也不会外送。 顾南章垂下眼睑,似是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这样啊……原来他捡来的视若珍宝的东西,却在别人那里不过是随随便便送出去的一件小玩意而已。 回去他立刻就烧了小时珍藏的那荷包,一点一刻都不再留着了。 心头那唯一一丝年少的绮念,这一世趁早断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