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你站住，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跟夫子说话呢！” 正在追我这一位是我的小爹爹景知，本来应该是他教我学问。 可那时我问他：“何为天？何为地？” “自是君为天，民为地，顺天应命乃知民心。” 我又问：“既君为天，何故战火蔓延百年不止不息？各地纷纷百姓揭竿而起？因为那高位上的人，以万物为刍狗，视民生不顾。” 我说：“本应民为天，在其位的君主顺应的天意，该尽为民意才对。新皇登基不足三载，轻徭薄赋，改土归流。民有所呼，其有所应，所以天下祸乱渐息。” “连你一个稚子都懂的道理。” 他负手而立，喃喃自语，垂着的右袖随风摇曳。我也不知道为何，他的右边只有宽大的袖子，空空荡荡。 就像我也不知道，他明明也认同我的话，却为何还是把我交给了山下思想迂腐的老夫子。 “夫子自己与我对课不过，这怎还怨得我？”我不服，我虽年纪尚小，但论学识才情我还是颇为自负的。 除去我那小爹爹，我还有一位教我功夫的大爹爹景行，一位教我医术的二爹爹景序。可惜他们一个眼盲，一个腿脚不便，可能怕人闲话，所以常居山里。 至于我那不靠谱的娘亲，以及我那素未谋面的亲爹……每次思及此，都不免为我这几位爹爹扼腕叹息。 “臭小子，你又气得你小爹爹了？”说话的是我二爹爹，听小爹爹说，他应当才是我娘亲的嫡系师兄。 这么说来，我那不靠谱的亲娘，医术大抵也是十分高明的。 为什么不让我娘亲自己来教我，用我二爹爹的话来说就是，怕我小命不保。他们怜惜我还未成年便要受此摧残，怕我早早夭折，于心不忍大发善心的来教我。 竟如此凶残！ 我忍不住腹诽，可能是血脉压制的原因，要说这世上，我唯一怕的也就只有我的娘亲了。 因为对我娘亲怀着十足的敬畏之心，所以我愈加好奇，那位让我娘亲苦等了多年的亲爹。 我见过我娘亲独倚窗前，借着跳耀的灯火擦拭她久未出鞘的剑。也在半梦半醒之间，隔着罗帐痴痴看着我，掉下灼人的眼泪。 这都是很少见到的娘亲的模样，平常她在各位爹爹面前，彪悍得不似一个女子。 所以那让我娘亲有如此女儿姿态的人该是多么的风姿绰约，遗世独立，鲜衣怒马的一位少年郎啊。 “二爹爹，我娘和我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我一提到我爹，你们总是缄默不言。是不是他是什么罪无可赦的恶人？还是当年我娘亲看上我爹，于是强抢民男霸王硬上弓？” 我二爹爹虽腿脚不便，但他却是最爱说话的，所以我总爱缠着他，让他给我讲讲我娘亲的故事。 我知道，我娘亲那性子，怎会耐得住这山中清贫的岁月。 我娘亲那样的女子和我读到的诗中的女子都不一样。她更像我在二爹爹话本里写到的女子那样，恣意快活，只要她愿意，这天下翻云覆雨她也可以在那高位之上，指点这巍巍江山。 可每当我这样和二爹爹说时，他总会抢过我手里的，然后卷起来狠狠的朝我头上敲下来。 “仙人抚我顶，结发共长生。”我笑呵呵的低下头奉承道，二爹爹笑开，便也舍不得真的落下手来。 若是真的落下来，我假意哭上一哭也会有我的干娘替我打回去。 这些诗句我问过小爹爹，出自何人之手，我还想着有朝一日我下了山，必定要去拜访讨教一番。 有如此学问，必是大家。 可我小爹爹拿起我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看了半晌，也说不出来，只是感叹：甚好，甚好…… 我也知道甚好啊！ 很多诗句我从我娘亲口中得知……难道我那不靠谱的娘亲不仅医术了得，连学识也是一等一的好？ 由此，我更好奇我亲爹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让我娘亲这样的妙人甘愿为他而折腰。 我只知道，娘亲师承的药王谷。 药王谷，在历代的史里虽有记载，但因为其避世，从不参与江湖和庙堂的派系之争，所以也只是廖廖数笔。 虽记载不多，但代代相传，按理来说就算没有门生遍布，但又何故至今的药王谷弟子只有三位爹爹和娘亲。 还都不甚健全……我娘亲倒是是个全乎的人，但我怀疑她的不健全，是她的神志…… 因为她总是喜欢摸着我的头说：“阿羌，要是娘亲逼不得已要离开这个世界，你愿不愿意跟娘亲走啊？”
“娘亲要离开这个世界？那是羽化登仙还是与世长辞？”我啃着娘亲打的野果子津津有味。 “羽化登仙之时真的可以带上我吗？要是与世长辞我就不陪了，毕竟地上还是三位爹爹需要照顾。娘亲不是时常教导我，要知回报懂感恩……”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站起身一个爆栗扣我头上。发泄完之后，她又坐下来抱我在怀，慈爱的摸摸我头：“娘亲说的是，去到几千年后的世界，那里有你真正的姥爷，有娘亲真正的家人。” 还真正的亲人！神志清楚正常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来？要去到几千年后的世界，这世界上也就我娘敢说敢想了。 “那爹爹们怎么办？” “也是，这里的人应该是要属于这里的。”她好像叹了口气，垂首神色恹恹：“罢了罢了。” “既带不走阿羌那娘亲还是要走吗？娘亲舍得阿羌？舍得爹爹们？舍得那个叫许觐川的人吗？” 我就知道，但凡我提起“许觐川”这几个字，我就一定要快跑，去寻求大爹爹的庇佑。 我娘一路追着我，提着她的粗布裙摆，叫我名字的声音响彻山河，惊起林间大片的飞鸟。 许觐川。 这三个字在这山里，像是被下了什么咒语似的，一提必定引起动乱。 这动乱，是山林动乱。惊起山间走兽和飞鸟，而我只有纯纯挨揍的份。 至于说要找大爹爹庇佑，是因为其他两位爹爹根本不敢拉开我娘，而大爹爹会在娘亲下手实在过重的时候救下我小命。 我知道，许觐川就是我的生父。因为偶尔的午夜梦回，娘亲嘴里或是恶狠狠的叫着“许觐川”或是满是苍凉的叫着“阿川”。 他们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明了，二爹爹虽总是肯告诉我一些，我娘亲年轻时的仗义之事，但就是不肯告诉我药王谷和许觐川的事情。 不说就不说吧，我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大概也能猜到，药王谷的覆灭和许觐川脱不了干系，或者就是他所为也不是不可能。 嗐…… 我叹气，若真是这样，那我那苦命的娘亲内心该是何等的煎熬啊。 一面是自己的用情至深，一面是对自己有教养之恩的师门。 情义，忠孝，自古都是难以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