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后我精神大好,一觉睡到晌午,史湸这十二日来每日都将饭菜送到我厢房,今天也无例外。要说我伤势未好耍耍小赖倒无可厚非,如今除了左臂动作稍缓了点其他并无大碍,总是让九师兄伺候也说不过去,再者连续十余日没怎么出厢房,我觉得应该出门活动活动筋骨,顺带露一露脸。 于是史湸的饭菜如何送来的,便如何端回去。到了膳堂见师父与师娘诸位师兄皆在,好不热闹。众人见我终于舍得出门,都停下口中正在忙活的,嘘寒问暖起来,我在承甫与二师兄身旁见缝插针了一次,一屁股坐下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史湸将饭菜轻放于我面前,末了还不忘嘱咐我如有需可以尽管使唤他,这待遇在通天院史上估摸也只有我享用过了。 我只不过出个门用个午膳,也闹得如此兴师动众,实在不好意思再承了一众师兄们的恩泽后还耽搁大家吃饭,给师父师娘请过安后便低头安分地动着筷子。 然而这安分不是我想要就能有的。我几乎忘了这饭桌上另一边还坐着一个曾想要我性命的蛇蝎美人。 “好多天不见你,还原以为你消失了,想来是我多虑了,你倒是活得好好的。”雷潇湘今天打扮得内敛无华,我几乎没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却偏要用这这刻薄的声调,让我能顺着声音一眼辨认到她。 “食不言,寝不语。”大师兄淡淡地道。 “啊,大师兄做事循规蹈矩,对我要求一向严苛,到了韩师姐那边却处处通融,照拂有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师姐起了非分之想。” 话外有意,我听着很觉刺耳。 “八师兄,”我拿起面前的空碗,递给与我之间隔着两人的八师兄,“劳烦师兄帮我盛一碗温热的汤水,我好暖暖肚子。” 八师兄动作娴熟,接承我这边后将面前汤盆中的好料都盛在我碗中,不一会儿便将汤碗递回给我。这汤温热中带烫,温度与分量都刚刚好。 我将汤递到嘴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朝碗里吹了吹,慢慢起身,不急不慢,踱步到雷潇湘的面前。对着她的脑袋正中,一把将碗中的热汤从她头顶倾倒下去。 倾顶而泄,痛快非凡。 汤水浇上了黑发,一条条湿漉漉粘在她脸上,伴着尖声惨叫,面憎可怖。 她定在我面前,滚热的汤水一时间让她动弹不得,稍瞬又突然的从凳子上叫嚣着暴跳起来。 汤是好汤,温度也刚好烫嘴,从头皮至脸颊至脖颈,顺延着灼烧,还和着八师兄尽心为我挑捞出来的营养汤渣顺流直下,瞬间她衣身湿透,全身上下散发出汤汁的鲜香,活脱脱一道名菜。 此情此景使我相当快意,让我此刻虽对着仇人还能始终保持微笑。 除了雷潇湘的叫喊声,四下静极了,可这静没能存续良久,就被承甫的咳嗽声打断。他咳得很剧烈,以我的经验,是呛着了。 雷潇湘扒开遮眼的菜叶,任由菜汤从脸上滑落。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站在她面前的我。那便好,我就怕她忘了我的样子,忘了还欠我一笔难以购销的债,这债,在我看来大破了天,不是一颗两颗牙就能还清的。 她伸手朝我扑上来。以她的脾气,就着这力道与气势,定是要想将我活活撕开。但我已不是先前的我,对着她吃了这么久的素,她还真当我忘了肉的滋味! 一步让步步让,却没有换来平和共处,还险些搭上这条命。我右手集尽了全身力气挥起手中的瓷碗向她砸去,正中胸口。 她一个趔趄,被碗的力量推到在了凳子上,脸上附着始料未及的惊恐,说不出话来。我趁她未回神抬起右手使劲在她左脸扇上一巴掌。“啪”的一声,雷小姐被我打懵,伏在饭桌上摇摇晃晃。 我侧身用左手从桌上顺起一只筷子,再一脚踢掉她的凳子,她身体支撑不住,晃晃欲坠,人也有些恍惚。趁她神智并未完全清醒,我伸出手捏住她两腮,用筷子桶入她的嘴,撬开牙关。 “嘴巴这么不干净,今天就给你洗个通透!”说完我拎起茶壶就往她嘴里灌下清茶。 茶刚入喉,雷潇湘的叫喊就被茶水淹没,她呛出声来。腾起手使劲推开我,自己被力反推出去,跌倒后只能双臂撑着身体,伏坐在地上,不断地咳嗽,我感觉这下她似乎就要背过气去。 我从腰间掏出那支六角飞镖,蹲下身来,将镖贴在她脸上,“前几日你雷家掉了样东西在逍遥林里,我费心帮你收着,不知你可还记得?”这镖原带着我腰间的温余,并不那般冰凉,可是贴在她脸上,却能让她一颤,仿佛被生生冻伤了脸。 她斜眼一瞟那镖,再将眼珠转过来看着我,全身瑟瑟发抖,说不出话只使劲摇着头。 “怎么,你下得了杀心现在却要装起怂来不敢认吗?!
这镖上刻着你雷家的姓,还沾着我肩头的血,你当摇摇头就能一笔购销了?还是你当初看扁了我,压根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便肆无忌惮地用上你雷家的兵器,算准了我没命再捡起来吗?!”我说在气头上,一把扯起她的头发,正欲提起她,却被人扳住了双臂,力道一下子弱下来。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师兄起恍。 “还不快走!”他冲雷潇湘一吼。 雷潇湘惊得起身,踉跄地朝门的方向去。 我双臂被起恍抓得死死,挣脱不了,只能抬起小臂使力掷出手中的飞镖。这镖沾了我的血,好像忽然有灵性起来,带着声响翻转着飞向雷潇湘,却没能承上我的愿,只擦着她的鼻头而过,干脆地一声钉在她左边的柱子上。 就差一点。 还是没能伤到她。 雷潇湘吓到惊叫一声,惶恐而逃。那样的表情我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想来也应该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脸上。 大师兄慢慢将我松开。 我定定神,明白理亏,既然做了错事,当然要领罚。于是转身一膝盖跪在师父面前,倒是惊了惊师娘。 “师父,徒儿前几天受伤受惊,有些心性不定,想来可能惊坏了脑子,刚才才会一时控制不住,差点伤人,坏了气氛也坏了规矩。徒儿即刻就知错了,还请师父责罚!” 师父迟疑了又迟疑,为难了再为难,目光闪烁着将屋内扫了一遍:“这个……啊……呀……” 他随后琢磨了番,道:“就罚你三日不许进学堂,再一并将这十几日的课业悉数罚抄十遍。”师父说完,朝师娘使个眼色起身离席。 “看你的样子,药丸可不再服用了。”师娘走时悄悄嘱咐我。 师父是好师父,师娘也是好师娘。 “不愧是我的小师妹!”元慎吃饱欲走,转念一想,还是需得称赞我几分。 “把饭吃完,如果冷了让厨子给你热热。”大师兄神情不太自然,话的内容却很实在。 “师父果然偏袒你,我盘算着你这样失礼数地急红了眼要杀人,怎么着也要罚你风吹日晒苦力十日,到头来却只要动动笔头就解决了!”承甫边往我碗里夹着菜,边叨叨开,“你就这么擅自动手,也不等等我。可怜那雷潇湘,糙得跟落水狗一样,哈哈哈,想想都就好笑,顶顶解气!”他笑着笑着,就把该给我的菜送进了自己嘴里。 罚抄的课业章我只花两日便早早收了工,师父命我三日不准进学堂,我也不好带着这些纸张墨到他面前炫耀驳了他老人家面子,于是就又躲进了圣儒院打发时间,指望着这次史湸别再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 《诸番商记》中有一段浅写真腊国的:“真腊接占城之南,东至海,西至蒲甘,南至加罗希。自泉州舟行顺风月余日可到,其他约方七千余里,国都号禄兀。天气无寒。其王装束大概与占城同,出入仪从则过之,间乘辇,驾以两马,或用牛。……土产象牙、暂速细香、粗熟香、黄蜡、翠毛、笃褥脑、笃褥瓢、番油、姜皮、金颜香、苏木、生丝、绵布等物。番商与贩,用金银、瓷器、假锦、凉伞、皮皷、酒、糖、醯醢之属博易。……武德中始通中原。 读着如信条一般的言,一件件未见过的宝贝在我脑中凭想象闪过,酣畅淋漓。 我的心思全都在里,对周遭的动静自然感知差了些,并没发觉起恍进了意悟堂,倏忽间抬起头就与他四目相对,也不晓得他坐在我对面多久。 窗前透下的日光使他更显眉眼俊朗,眼中柔光波动,面有笑意,一双修长的手摆于桌面。不说话,藏千言。 院里,除了师父师娘,我最敬畏大师兄,而敬畏很自然会生出一些疏离。平常里他说的话不算多,但经过我时不时的讨好后,对我关照有加,凡谁有个火烧眉毛的着急事,他虽语气淡然责备两句,可总尽心尽力解决到事情圆满,好比逍遥林中替我出头,好比饭堂里牵制我未免我犯错,算起来我足足欠了他两次大的人情。 他不说话,我也不贸然开口,但他一双眼睛直直望着我不曾转离,我就算脸皮再厚也被瞧得不好意思。 “大师兄。”我先开了口。 “看到什么内容了,说给我听听。”他轻声答道。 “这几页说的是塔莱、真腊、占城等国的一些奇珍异宝,很是有趣,要我念给你听吗?” “好。” “‘蔷薇水,塔莱国花露也,五代时番使蒲謌散效贡,厥后罕有至者。今多採花浸水,蒸取其液代焉。沉香所出非一,真腊为上,占城次之,三佛齐、阇婆等为下。真珠,出大食国之海岛上,细兰国、广西湖北亦有之,但不若大食国之明镜’,还有大食的琉璃,烧制方法也与我们的很
不同……对了!” 我想到一处,便兴奋起来。“还说占城国有一种鸟儿,叫鹦鹉,有五色,大如小鹅,羽毛有粉,如蝴蝶翅的,叫做白鹦鹉;颜色正红,尾如鸟鸢之尾的,叫做红鹦鹉,能言能学舌,很是奇妙!”我语速加快,说到动情处还不由比划起来,想要极尽勾勒出中所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