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2月,旺兹沃斯。 “我真喜欢你今天在塞普莱顿女士的音乐课上唱的那首perfetlarvel,你把阿曼达她们都镇住了。这是哪部音乐剧里的?”同为五年级学生的汉娜·威尔逊和凯瑟琳从红色校车上下来,顺着长街无精打采地往居民区里走着。即使是伦敦冬日难得降临的阳光也没能让汉娜精神起来,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一句。 凯瑟琳正忙着拍打背包,这可怜的布袋在校车上被她不小心蹭到了不少灰尘。听到这话,她头也没抬地回答:“是《歌厅》——阿曼达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她在塞普莱顿女士面前对我的评价大概就没这么友好了吧。” “那是之前呀,凯蒂。”汉娜有些难为情,但在走到自己家门前时即将道别时(凯瑟琳的家要往南再走两百米,并且明早就会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去纽约过完整个圣诞节),她还是鼓足勇气停下脚步问凯瑟琳:“她们就是在诋毁你,为什么你不去反驳那群麻雀一样吵闹的女孩呢,只要一说出事实,她们马上就会哑口无言——因为你其实早就会说标准英音,在卡梅尔戏剧社的表现如此出众,还在哈里森·福特的电影里和他对戏过。并且你这么优秀,你的父母一定也疼爱你。” 凯瑟琳也跟着停下,无视了眼神亮晶晶的汉娜说的最后几个单词,兴致勃勃地说:“是呀,我想塞普莱顿女士也还算喜欢我。” 汉娜忍不住嘟囔道:“你都只能叫‘还算喜欢’的话,那我们呢?‘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吗?” 凯瑟琳笑了起来,抱了抱汉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只在纽约呆几个礼拜就回来找你玩啦,又不是不再回格舍尔学校。” 汉娜这才开心起来。她让她的好朋友再等两分钟,然后跑进院子里在门厅外的地毯上拎起一个早已打好圣诞红绿丝带的礼袋,交给了在院门口等候的伙伴。凯瑟琳也没有拆开,只是再次拥抱了汉娜后,就小心抱着礼袋,独自回到那个现在她一年加起来也住不了三个月的家里。 —————————————— 贝克尔夫妇正在后院,陪着他们裹得像头棕色小熊一样的小女儿安妮堆雪人城堡,因此凯瑟琳在回家足足一小时后才被发现。而此时凯瑟琳已经在品尝了汉娜送的威尔逊夫人独家烘焙的圣诞白果馅饼后,还故意吃掉了桌上的一个柠檬挞——这是妹妹安妮最爱的糕点。 由于安妮快到换牙的年龄,又因为贪吃甜食总是牙疼,贝克尔夫妇忍痛管束安妮的结果便是:两天只能吃一个。安妮把这俩日的份额从早上忍到中午,又从中午忍到现在,只为了在晚餐时配着她同样喜爱的犹太式肉卷一起吃,眼见着许久未见的姐姐刚一回来就“偷”走了她的甜品,安妮的眼睛里顿时蓄上了泪。 还没等贝克尔夫人像往常那样厌恶地责骂起大女儿,凯瑟琳就如同变魔术般从背后拿出一件东西。安妮顿时破涕为笑,扑过去抱住凯瑟琳。 凯瑟琳熟练而优雅地快速拆开繁复的包装,安妮崇拜地盯着她:姐姐真的送给了她夏天就在玻璃展柜里看中的那只水晶球八音盒,里面那个插上了玫瑰的雪人还会旋转跳舞呢!刚一拆完,安妮就迫不及待从凯瑟琳手上抱起八音盒,兴冲冲地跑回她的雪人城堡面前玩耍。 哄好了妹妹后,凯瑟琳站起身,这才向站在客厅里的贝克尔夫妇礼貌说道:“下午好,母亲,父亲。” 她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贝克尔夫人已经立刻打断了她(贝克尔先生欲言又止,想劝阻妻子,但又清楚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你做这些也不会改变明天一早就送你去纽约的事实,往返的机票半个月前就已经订好,开学前一天会有人把你直接从希思罗机场送回格舍尔。” 凯瑟琳彬彬有礼地点头答应,又说:“那今晚我可以和安妮一起睡吗?我已经四个月没见她了。”刚一说出来,凯瑟琳就顿时有些懊恼——她在学校待得太孤单,以至于除了汉娜几乎没和别的同学说过话,所以现在竟把这种毫无疑问会被贝克尔夫人拒绝的问题,随意说出了口。 果然,贝克尔夫人在亲自把她还没收拾好的礼品包装纸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后,冷笑着问:“然后让你像去年暑假那样哄着她玩你那把破吉他,为你伴奏一整晚?” 凯瑟琳没有反驳。尽管她从未这样对待过安妮,并且安妮也是真心实意热爱在凯瑟琳的歌声陪伴下弹奏吉他,有时甚至还央求凯瑟琳再多唱一会儿,可贝克尔夫人在某次看到安妮因为太兴奋,弹奏不久后就有些发红的手指,便毫无理由地责备凯瑟琳故意折腾妹妹。 在把凯瑟琳的吉他砸烂扔掉后,还将她提前送回了格舍尔,这让她遭受了一个月的嘲笑——在就读学生普遍娇生惯养、家境优渥的格舍尔小学,即使到四年级有寄宿的学生,但一年也不会有几个愿意提前回到学校,住进那个和舒适的家对比之下相形见绌的宿舍
公寓。 阿曼达就是这样盯上了她,总是在走廊用轻柔但大家都听得到的口吻发出疑问——为什么刚读一年级的安妮·贝克尔每天都会被贝克尔夫妇接走,每个周末都会去海德公园玩耍,而她五年级的姐姐凯瑟琳·贝克尔,那个“插班过来好几年仍然口音古怪的美国佬”,哪怕周末也只待在学校呢? 不过转瞬之间,凯瑟琳就回过了神。她像是听不懂母亲的嘲讽一般,自顾自地往卧室走:“那我就去收拾在布鲁克林要穿的外套啦。” ——————————— 随便摆弄了会儿衣柜里的几件大衣后,凯瑟琳就把收拾行李的事抛之脑后。听着花园中安妮逗弄ke和leia时这两只森林猫发出的喵喵叫声(两年前她开始寄宿生活后就郑重地委托妹妹照看它们,妹妹对此也颇为认真),她从枕头下摸出暑假安娜姑妈赠送的只看了一半的莎士比亚所著的《理查三世》戏剧读本,愉快地继续看了起来。 她其实并不难过:这样的生活她早已习惯,何况去纽约也只是住在图维姆老夫妇、也就是外祖母朱迪·霍丽德的父母威廉与玛丽娅的家中,这对老夫妻对她态度平淡,而且因为年逾八十精力不足,早已无力过多管束她,她缺什么物品的话并不会次次都亲自带她去买。她时常能借着购物的理由去找正好在纽约出差的丽塔,而且零花钱绝不会少。 圣诞节的这几周假期,她待在纽约可比住在伦敦的旺兹沃斯,和态度一年比一年恶劣的贝克尔夫人一起过圣诞要更自由,也许还能多一些试镜和拍摄儿童广告的机会。说起这个,丽塔真是锲而不舍,想必过不了几天,她就能在布鲁克林的格林堡公园和丽塔见面。 198年丽塔·弗里德拉卖力推荐她参演的《证人》这部电影后来看可谓收获颇丰:男主角哈里森·福特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个奥斯卡最佳男主的提名,女主凯莉·麦吉利斯也从此一步登天,她的出色表现还得到了前年那部与汤姆·克鲁斯合作、令她事业走上巅峰的《壮志凌云》。而她也因为饰演聪慧过人、善于应变的女儿莉莉,在那一年收获了一些地区影评人认可和瞩目。 只可惜这些瞩目在她搬到英国后便迅速淡化——好莱坞对童星的需求虽然尚算旺盛,到底存在一个低矮且明显的天花板。几乎每部电影都有戏份吃重的女主或男主,可其中有多少部能将发挥演技的华彩片段分一些给童星呢?而在好莱坞,同龄中比她更有名气家世、父母进取心更强、甚至演技和她比也未必会逊色太多的女孩并不少见。 这样激烈的争夺下,四年来只参加过不足十场试镜的她总被刷下是十分寻常的事(贝克尔夫人锲而不舍的阻挠也是原因之一)。好在《证人》的导演彼得·威尔当年也对小凯瑟琳的表现印象深刻,因此丽塔三个月前便联系过她,告诉她彼得·威尔的新电影《死亡诗社》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了。 凯瑟琳仍能清晰记忆,丽塔在电话里那些语气诚恳的话语:“这部电影主要剧情都集中在一所男校中学里,大部分情节都围绕着一个教授——约翰·威廉姆斯已经答应出演他,和众多青年学生之间心灵沟通的故事,而你是个才满十岁的小姑娘,我想你费尽心思,也最多只能挣得个一闪而过的客串小角色。” 当时丽塔停下来,似乎准备好迎接凯瑟琳的疑问和不满,但凯瑟琳在这个跨洋电话中只是静静聆听,丽塔只好放弃卖关子:“但为了彼得·威尔手里哪怕只是一个客串的小角色都如此用功,再加上我寄去的你这几年表演的舞台剧录像带,绝对能收获一个优秀导演的喜爱和虚荣心:他也许不会在这部电影里就立刻安排,但以后呢?他在和他的制片人朋友们谈起童星们的时候会怎么说?” 丽塔没有等凯瑟琳回话,继续滔滔不绝:“如果你能一如既往地控制自己,从你这个年龄就开始保持一个敬业听话又具备天赋的良好口碑与形象,比任何广告和剧集都重要。我不知道你听懂没有,但这确实是为什么我给其他儿童客户总是安排密集的电视剧试镜,却从不给你安排的理由——他们和你一样年轻,但做不到如此耐心和冷静,总是恨不得下一秒就出名变火。虽然在某个电视剧里一炮而红会让你半辈子都能衣食无忧,可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电视的荧幕太小,太多人都倒在了突破电视屏出现在大荧幕上的冲刺路上。保持一个高的,细心忍耐并磨砺本领,等待那个真正的机会来临时一把抓住了,你就会一飞冲天,前途不可限量。” 丽塔这种经纪人必备的口若悬河的话术,配合她激动的语气和神情,她都有些可惜凯瑟琳无法面对面看到然后被她打动了。就连她新招的助理秘都听得迷住,差点忘记端走她喝剩的咖啡。 但当时的凯瑟琳只是冷静地说:“所以,即使我最终错过了试镜——我不可能参加的,因为直到圣诞节前一周我才能回纽约,而那时《死亡诗社》大概也已经杀青。即便如此,威尔先生还是会随时欢迎我参加他在曼哈顿
家中的派对,是吗?” 于是,丽塔·弗里德拉知道自己的劝说又失效了,她只能和从前一样,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选择。但在挂断电话前,她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嘱她:“一定不要让家庭因素影响到表演心态,好吗?虽然我知道除了这个,你的马术、舞蹈课程和去年开始的那几门戏剧研究课大概也已让你不堪重负(凯瑟琳插话道:并没有啊),但坚持住,孩子,只要你1岁生日一过,你的母亲对你事业的影响力就会大大减弱。” 十四岁,离她还有整整四年。 凯瑟琳回过神来,看到膝上的本已经翻到了第四幕第三场最后。残忍的杀手福雷斯特奉篡位国王理查三世之命,亲手处决伦敦塔中的前任国王爱德华五世与他年仅十岁的弟弟约克公爵。在于心不忍但最终下手的福雷斯特口中:“兄弟俩拥抱着,纯洁得如同白蜡般的幼小手臂紧紧扣在一起;这双孩童的嘴唇似枝头的四瓣玫瑰,又似夏季的馥郁中那红润甜美的亲吻”。这样的描述让她想到安妮。安妮是多么娇柔可爱的小妹妹啊,凯瑟琳出神地想着。 而下一页便是血腥的理查三世收获哥哥爱德华四世男嗣断绝的残酷死讯后,在安心之余,仍惦念着要续娶那位美丽的侄女伊丽莎白:“爱德华的两个儿子已睡进了亚伯拉罕的怀抱,我的妻子安妮也终于辞别了人世。现在我知道布列塔尼的里士满正觊觎着我的侄女小伊丽莎白,想借这一无效的结合,妄图争得英格兰的王冠,而我才是那个得到伊丽莎白的真正国王,将会又一次收获幸福的婚姻。” 凯瑟琳反复阅读这段狂妄无情但又力透纸背的台词后,又翻回前一页,用手指细细描摹着上伦敦塔的旧照片。 凯瑟琳在来到英国的第一周就曾参观过那里:因为伦敦塔可比白金汉宫更让她觉得有趣。 但除了那些黑色的乌鸦,这座古老阴森的监狱塔虽然充斥着“塔中王子”和被砍头的安妮博林的那暗沉恐怖的氛围,都并未使凯瑟琳害怕。她只是在想,著名的“塔中王子”约克公爵理查德,遇害时也只有十岁。在阴森恐怖的囚室里,靠着冰凉潮湿的石墙,这个和她一样年纪的男孩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究竟会想些什么呢?还有被亨利八世处死的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玛丽一世下令处决的九日女王简·格雷……多么可惜,莎士比亚生活在都铎时代,不能把他的采放到这些在当时对他来说是禁忌的历史纠葛上。 这就是英国,每个有演员梦的人的起步永远都是莎士比亚,她也不例外,即使是一个学校的小戏剧社团,凯瑟琳也从没见过有别的选项。因此,她在课上突发奇想,唱了一部还没有在伦敦西区复排的音乐剧《歌厅》里的歌后,竟然没有几个同伴听说过。 凯瑟琳无奈地想着,她还是有些想念百老汇,那里更光怪陆离,气氛自由,她更想念纽约的阳光——当然,这肯定比不过洛杉矶这个天使之城,但无论如何,总比伦敦充裕太多。 她的眼神还停留在数百年前莎士比亚撰写的这些韵味神妙的单词上,但思维已如同翱翔的飞鸟,在自由极乐的梦想空间里构筑自己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