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征在客栈厅堂内等候了许久,大约觉得雁翎睡着了,才问小二取了房间的钥匙,悄悄又折返入雁翎的房间。 他叹了一口气,雁翎的所谓提防,竟然连门都没有反锁,以至于赵桓征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屋门。 小二以为他们是小夫妻,他只说是自己忘带了钥匙,而又不想扰娘子清梦,所以小二毫不迟疑地又给他一把钥匙。 雁翎显然累了,睡得狠沉,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鼾声,听起来像是像是什么小动物的幼崽。 她甚至忘记吹灭案头的油灯。 大概不知道赵桓征真的会走,所以才会卸下防备。 赵桓征垂下了眼帘,遮蔽了所有内心所想,在夜色中整个人都隐没成了一个黑影。 煤油灯已经快尽了,整个房间昏暗下来,唯有月色从窗牗透过,在地上投下一片矩形的银色。 步履轻微地走近雁翎的床帏,赵桓征踏过一地银辉,想掀开在看一眼昏睡中的美人,纤长的手指几次捏了捏床帏,然而最后还是没有忍心去打开。 他从胸口取出一个织锦的小布袋,俯下身子,隔着床帏将它放到了雁翎的枕边。 他不能给她更多,那么至少还可以再留下这枚失而复得的玉佩。 两个人起先当过一回,雁翎至少知道它的价值,一路上盘缠不够,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 不久后,小二在柜上,隔着窗户看到雁翎的房间灯灭后完全暗下来,似有似无的有人出来又走远,已经是三更天,他太困了,不知不觉就枕着肘窝趴着睡着了。 赵桓征长身玉立,款步走在客栈门前的街巷,空无一人的黑夜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地步。 整个临河镇都沉睡了,漫漫长夜,只有打更人的声音遥遥远远传过来。 赵桓征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停下来,倚靠着客栈门前不远处的墙壁,背对着月光,将自己彻底涅灭于黑暗,沉默着双手抱在身前,像在等人。 姜望在树梢间以矫健的轻功飞跃,查找了好久才终于在这隐蔽处将人找到。 太子殿下从河边回来的时候,就在河滩上给他留下了讯号,意思是今晚就会出发回京。 于是他一路跟随,最后守在客栈外高耸的树梢间随时听候贵人的命令。 然而两三个时辰过去,都已经入了三更,他才发现躲在墙影里的主子。 这究竟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但姜望来不及揣测圣意,赵桓征显然也已经发现了他。 于是他落地,附身跪下:“殿下,臣在。” 赵桓征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态度落寞到让他有点胆寒。 半晌,他才敢试探着问:“殿下,漕总的楼船就在码头,即刻便能启程,请问您……” “走吧。” 赵桓征提着宝剑走在前面,姜望紧随其后。 太子的仪态向来雍容贵气,哪怕是寻常的街巷,也被他走出威仪之感。 无论是祭祀天地还是巡视漕工,太子殿下的步履总是从容不迫,稳健向前,然而姜望第一次感到他此番的步履中带着一丝沉重之感。 - 漕总奉皇后之命接回太子,遣来的楼船外表看着平平无奇,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内饰则极尽奢华之极。 三层的船楼,饰以红木,雕刻着繁复的纹样,暗织着五爪金龙图案的地垫,有贵气又威严。一层是侍卫与漕兵的候厅,并水房和膳台,二楼三楼则是赵桓征的卧房与房。 赵桓征一入船楼,一众侍卫亲从俯身下跪,叩首行礼,齐呼殿下千岁。 一切都是赵桓征熟悉的模样,楼船仿佛是漂浮在水上的东宫楼阁,赵桓征则如同回到了神龛的神明。 “平身。” 清冷的声音依旧是又高贵又疏远,所有人没有抬头直视龙颜,熟悉的声音却让他们毫不质疑,太子殿下真的安然无恙。 太医林徐宗源派来的医师为赵桓征请脉后,告知他身体无恙,只是受了伤,需要休养。 赵桓征点点头就径直拾级而上,去了二层的房。 红木的案、精美的桌椅,就连楼船舷窗上的纱帘都是上好的绫罗。靠窗的博山炉里着檀木的香料,用味道隔开龙庭与人间。 赵桓征在窗前坐下,窗外月色如银,却也西垂下去。 循着舷窗向外看去,运河的水面阔达而平静,两岸的树木在月光中逐渐后退。 他便知道,楼船已经起锚,缓缓北上了。 从昨夜太
阳下山,陪着雁翎吃酒楼、放河灯,又是教她写名字又是表心迹,折腾到船终于起航的时候,已经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了。 终究是要回去的,那里有他的皇位和责任,布满了荆棘和陷阱也充盈着荣誉和权势的帝王之路,他正在沿着运河去走。 有了亲卫与漕总的护卫,他不必再担心半途遇到刺客,更不会再为了活命去和一个连字都不怎么会写的民女周旋,他本应该觉得心神归宁,然而此刻他望着洋洋江面,却只有疲惫和孤寂。 他的袖口还沾着教雁翎学写字时的墨珠,像块疤痕一样提示着这些天与一个少女的往来,并非黄粱一梦,而是确有其事。 看着窗外映着月色的粼粼水面,他的目光救救停驻。 他不肯承认此刻心里的情绪,叫做伤怀。 “主子……”楼梯处传来姜望小心翼翼的声音:“这是换洗的衣衫,一楼准备了热水,您若是累了,可以现在藻洗……” 太子有一个嗜好,就是累了的时候喜欢泡汤,因此东宫开凿有温泉,这是东宫近臣人尽皆知的。甚至,在往年冬雪初降的时候,赵桓征经常邀请太医令与辅国将军一起去汤泉宫行馆泡温泉。 然而此刻赵桓征分明疲倦到了极点,却并没有要去洗澡的意思,只是对姜望懒懒道:“知道了,把衣服放过来吧。” 姜望遂听命,没有再询问主子的意思。 这位储君此行已经有太多的反常,并不差这一件了。 只是太子拿过衣衫,迅速换了外裳,然后把袖口上沾着墨珠子的衣衫丢给姜望:“拿去扔了或者烧了,总之不要让孤在看到。” 姜望按捺下所有的疑惑,驯从道:“是。” 他不会再见到那双时而柔情百转,时而坚贞如谏官的明眸了,既然如此,那便忘了她。 赵桓征如是想。 —— 次日,雁翎睡到少阳入太阳的时候,才睁开眼睛。她昨夜睡得挺晚,于是连晨光都未曾感知到。 她坐起来掀开床幔,却陡然觉得有一件沉甸甸的东西从床边滑落在地,她揉一揉睡眼俯身去捡。 是一个小小的锦囊,打着哈欠打开来看,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一抹浓艳的翠色。 “怎么这么眼熟?” 顿了顿,她才最后想起来,这是赵桓征那块不得了的玉佩! 不是已经在当铺当掉了么?怎么会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顿然有了奇异之感,瞬间清醒了过来,提了鞋子,套上外裳就往外走,想去问问小二赵桓征此刻住了哪一间房。 然而还没有推门,就听见小二在房门外,一边轻叩门框,一边问:“小娘子起来了没有?” 雁翎开门,问:“敢问店家,有何贵干?” 小二见她确实是刚睡醒,发髻都还有几分凌乱呢,敏然一笑道:“昨日官人道不许小人今天吵醒娘子,没想到娘子还真的躲在屋里睡懒觉呢。” 他说的“官人”,应该是赵桓征无虞。 “他……我家官人此刻在何处?”雁翎把玉佩握在手里,问小二。 “您家官人已经走了啊!” “?” 雁翎一脸不明白,却让小二有几分意外,反问:“娘子是睡迷糊了吗?您家官人说他昨日做错了事情,惹了娘子不悦,你厌弃他,让他先走。官人还吩咐小的今天一早去给娘子买上京的船票,让娘子今日启程。” 随后小二果然从袖子里扯出来一张船票,叮嘱雁翎:“官人说现在外头人多眼杂,娘子孤身行动不便,让小的今日亲自送你去港口。娘子速速收拾收拾吧。” 见雁翎一眼迷茫地站在那里,似乎是懵了,小二还很纳罕:“难道,娘子统统不知?” 雁翎顿了顿,才假装明白过来,对小二说:“是是是,我想起来了。一时间睡莽撞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的确是今日要走。” 小二没有再问什么,总之昨日那位官人给了许多银子差遣他,反正客栈也是前门迎新,后门除旧,铁打的营盘不问流水的事,因此就催了雁翎一句,便回柜上去了。 雁翎返回屋内,坐在床上,神色都凝滞了片刻。 她想起来昨日赵桓征的表情,越想越不对劲,她只是要和他分开住,但是并没有撵走他的意思。 然而小二的意思分明是,赵桓征已经单独离开,又似乎放心不下她,才留下了玉佩,并让小二去给她购买了船票。 赵桓征是心思缜密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雁翎十分清楚。 她其实也想过赵桓征半途会离开,譬如他的家丁南
下寻他,又或者他觉得雁翎是个累赘,半途改路,不想和她在一起了。 然而当那些不安的设想现在变成了现实,自己真的又变成一个人的时候,雁翎竟然是茫然无措的。 他去了哪里?又为何一言不发地就离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