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坊卖豆腐的吴娘子,每到天气骤变、刮风下雨的时候,身体关节就会麻木疼痛。 今岁立夏后雨水多,吴娘子一开始忍着,已经寒颤低热扛不住才来就诊。姜南给她调配风湿膏药,她便坐一旁等着取。善和堂铺面小,后院更小。药炉子搬到铺面来,一边看火熬药膏,一边坐堂听诊。 吴娘子家在永宁坊,对照着后世北京城的地图,也在三环以内了。阿郎出外公务时看上一个寡妇,铁了心休妻另娶这位。吴娘子起先还规劝,后来见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铁石心肠,潇洒放手,自己靠卖豆腐拉扯两个孩子。 好在大唐普遍社会风气不重贞洁,宋之后讲究“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可在风气开放的大唐,这些伦理似乎不复存在。 晋昌坊姜南的医术坊坊相传,也因吴娘子风湿关节疼痛在不便男郎中查看的地方,便四处打听来了善和堂。 “当时也只当这世上哪有所谓的夫妻之情,不过年少昏了头才会信这些,只有自个儿才最了解自个儿。”吴娘子如同在说别人的传奇,语气淡淡道。 “可不是,这世上最疼爱自己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就比如这心脏,不眠不休跳动二十五亿次,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娘子的低热,也是身体里一种叫做白细胞的东西,白细胞的生命只有三四个时辰,当它在身体不适时,会毫不犹豫烧自己去抵抗病痛。日夜辛劳,粗茶淡饭,也是他们一直牺牲自己,来守护身体的安宁,无论发生什么,你的身体都只为你而活。” “所以然者何?累了便歇息,难受要就医。” 吴娘子拊掌大笑:“妙哉,再没有说的这般透彻的了。”虽然听不懂白细胞,但吴娘子知道那是她身体里的东西。 中国人一贯都是出现了不适症状,第一反应不是就医,多数认为忍忍就过去了。其实不然,病重的身体不仅影响正常的生活,病情可能回进一步加重。 姜南原世母亲便是个忍痛高手,一开始只当是普通感冒发热,忍不住去找医疗室买点药压压。实在难受冷颤高烧不退,病灶感染肾脏,在市医院输液几日不行,又转院去了省立手术,折腾一个月,还伤了身体根本。 有些疾病如果不是就医治疗,甚至会危及到生命,所以硬抗不好。 “想必这儿可是医治袁郎君的医馆?应该就是这里了。”一个穿靛青色石榴罗裙少女在善和堂门口嘀咕。 姜南拿火箸捅一捅药炉,仿佛听门口少女声音,笑吟吟问道:“小娘子有何贵干?” 站起来才看见旁边还有一位,同样穿着罗裙披着秋香色衫子的小娘子。青蛾红粉桃花妆,额上描八字眉,此时的八字眉比汉代更为宽阔和弯曲,正是如今时兴妆面,洗脸能将水染红的程度。 姜南被这奇怪的妆面荼毒,真心糟蹋了女郎们的花容月貌。 少女侧身朝里探了探没有进门,团扇轻轻扇着风,鼻孔看着人有些讪讪的,与旁边秋香色衫子女郎道:“这里竟这样小,都没地方站,可别治坏了人才好。” 吴娘子附耳给姜南介绍:“这是永宁坊申国公府高小娘子,高十三娘,申国公府去岁元正还订过我家豆腐呢。” 申国公是北齐皇族后裔,向来不与名流相交,一度隐居终南山。天策府正广召贤才以为应对,素有声望。又与今上有姻亲,人言其得志似乎与外甥女紧密相关,多有“借势”的评价。 天气不好,雨打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见女郎在门口踌躇不定。姜南一笑上前福一福:“贵人来此,可是寻医求药?” 高十三娘隐隐说话声:“我等勋爵门户自然不能指望在这能医治身子,儿听闻袁都尉在此医治,两家世交故来探望。” 端的是目下无尘!怕不只是探望,高门贵女携姐妹一同探望心悦郎君。果然是女子大都崇尚恋爱自由的大唐,热情而又大胆,真是可爱,姜南暗自腹诽。 可若是故交,袁郎君循着声现下应该已经迎出屏风才是,难道是重伤不便相见?这可真是有些难为姜南。 “”姜南绷一下嘴角,犹豫片刻。 “这医馆也忒小了,医术嘛市井医馆,再好能好过太医署?赶明儿还是得劝袁郎君去太医署。”高小娘子举着团扇,对身边秋香色衫子的女郎说着。 “还一股子怪味。”吐槽最忌只听不说,后面的女郎识趣附和。 医馆药铺又不是秦楼楚馆,哪里来的好味道。姜南可以默许别人说她地方小,药材少,哪怕抨击自己外貌粗鄙也无妨。只医术好歹也日日研习,加上读博苦熬十几载寒暑,她一个后世沉淀积累医学集大成者,况且这会儿两位还是臆断。再者 先申国公以德孝为先,为官品正清廉,一直为人敬仰,怎么这位女郎如
此不遵家训。是任由其发展,等日后闯出更大的祸事来,还是此时替她家耶娘管教一番。 姜南觉得自己两世为人,年纪加起来好歹也能算她长辈,还是心善帮她耶娘一把:“女郎北齐皇室后裔,自然不屑与我等方技术数为伍。三国神医华佗,史料没有身世与师承记载,《后汉》亦把他列入《方术传》中。故而神医并不拘泥于存在哪本史册中,世人皆有定论。” 先拔高高十三娘地位,皇族血脉自然眼睛长在天上,再越级碰瓷到华佗那儿,高家德孝著称,自然受不了这般嘲弄。 高十三娘出自簪缨世族,姜南说完便立马明白她的意思,拿着团扇指着姜南:“你,你——” 姜南目光含笑看着高十三娘,高十三娘目光砸在她脸上,嘴唇紧闭,粉面泛红到底不情愿给姜南欠了个身。 高门贵女固然在乎自家颜面,更何况是申国公这样以德孝为先的世家。姜南说怼完人,心里终于舒坦了。 却听屏风后“嗤”的一声笑,江南和高十三娘回头,映入眼帘便是两位年轻郎君。崔都尉今日穿的藏蓝色圆领袍,袁子衿一直胳膊缠着绷带另一边倚着屏风。 两位女郎略惊愕,突然眼睛亮起来。高十三娘剜了袁子衿一眼,粉面含羞地给行礼:“儿见过崔都尉,没想到都尉今日也在,听闻端午那日天子驾临曲江看赛龙舟,不知崔郎可否前去观看。” 姜南敷衍地给崔翊补了个礼,弹指之间姜南就立马知晓,高十三娘借着探望故交名义,到底所为何来,剧情真是跌宕起伏,少女的心事如此热烈,唐代果真开放大胆! 崔翊却只淡淡地对高十三娘道:“嗯,女郎无须多礼。”这个‘嗯’,不知在回应答高小娘子的行礼,还是指自个儿去看曲江赛龙舟。 这可是龙舟竞渡啊,两岸仕女如云,罗衣成群,银簪映日,观者如堵,‘柳堤花岸万人招’,那场面是相当热闹。 如约而至的郎君娘子,在曲江畔互赠五彩丝,系于对方手腕。再一起相携投壶、射五毒,崔都尉看着又是善于骑射,等博了彩头,与小娘子吃软软糯糯的粽子。 崔翊眼角余光扫到姜南身上,姜南一副吃到瓜的表情。 被剜了一眼的袁子衿与姜南对上目光,两人同时一笑,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