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廊下已变得轻不可闻,屋里的烛火透过明纸糊的窗户来、只剩下柔柔的光晕。
身材健硕的七尺男儿扭扭捏捏,低着头不知道看向哪才好,珊瑚也羞得一跺脚,忿忿骂道:“都是你,好好地把公主吵醒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跑进屋子里。
嘴上这样说,这头跑进了屋里、心尖儿却还怦怦地颤抖着,待到看到帐子里虚弱的身影,珊瑚才蓦然生出满腹的愧疚来——公主这还病着,自己倒心猿意马起来了。
百花躺了这许久,只觉得后背肩颈都难受得很,微微抬了抬手要坐起来。
白芷忙上前去扶,又接过厚实的鸭绒软枕来垫在她身后,白蒿殷勤道:“鸭子肉粥正好凉得温吞了,我替公主盛一碗过来。”
“油腻腻的,不吃那个。”百花骤然回了这富贵乡,难得生出几分病中娇气来。
“我还想着公主这许久没吃东西,要带些荤腥的才解馋,”白蒿听了却咯咯笑道,“小厨房里还有白粥,正好琉璃姐姐送来了今年的新蜜,给公主尝尝。”
待到支开白芷去寻贺兰来,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只听得灯花爆出一声清响。
珊瑚一双手无处安放似的垂在身侧,低着头静静地等着百花分派,半晌才听的她笑道:“他记挂着你,你呢?”
分明一张脸都红得要滴出血来了,珊瑚还要故作冷漠:“我只记挂着公主。”
“罢了,”百花知道她面浅,也不再赘言,“让索迪尔进来,我有话问他。”
索迪尔满心的燥热刚在夜风里消解了几分,转身瞧见珊瑚又忍不住地疯长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往屋里去,直到听得公主相问冶铁务的事才收敛了心思,定了定神道:“昨天夜里穆将军已派人往城里救援,今天早晨得了信,说是只烧了几间工坊。”
“伤亡呢?”百花手心微微渗出汗来,生怕听到什么骇人的数目。
“今天早晨清点战况,宋军死伤、被俘共计百余人,比咱们的伤亡惨重许多。”
“小厨房里竟有腌好的木瓜丝,酸甜开胃、又不油腻,正好给公主佐粥。”白蒿人未进屋,咯咯的笑声倒是传进来了。
珊瑚得救似的过来帮着盛粥布菜,却见得白蒿飞快装了白瓷的小碗一碗,眨眼笑道:“姐姐这一碗给索大哥吧,他也还没用晚膳呢。”
说罢两三步端到百花面前去,生怕让人抢了先似的。
...
贺兰来时瞧见索迪尔正坐在屋外廊下喝着粥,面上是说不尽的美滋滋。
这头索迪尔听见动静忙搁了碗起身见礼,恭恭敬敬地目送贺兰一行进屋去。
“我来得不巧,打扰公主用膳了。”
百花闻言将未喝完的半碗粥递回给白蒿,笑道:“贺兰姐姐不必这样客气。”
待到珊瑚领着雪儿一行回避了,贺兰这才坐到床跟前的锦杌上,伸手去搭百花的脉。
“多谢贺兰姐姐搭救,”百花说笑道,“如今军器监府如日中天,这份恩情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得起了。”
贺兰右手三指微动,轻声叹道:“公主何必舍身去换一名小卒,也太不值了。”
“我儿时听人说,大牢里对付不招供的犯人有的是法子;被抓走的那个是陛下从铁鹞子临调来给我的,无论是军器锻造还是军队编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岂能容他被汉人抓了去?”百花语气斩钉截铁,哪有半分懊恼之意。
“他们一行千余人孤军深入,从夏州撤往牛心亭还有好几日的路程,总有更稳妥的法子相救,公主实在不必这样冒险。”贺兰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方木盒递予百花,“那支箭再偏上几寸,可就伤了心脉了。”
那木盒揭开,却是发白的一块麻布,边缘粗糙而不平整,像是草草从衣角扯下来的;再细细看来,上头隐隐还有血渍。
百花不自觉地抬手捂住心口——
原来,不是梦吗?
自己那样奋不顾身的跳下河去,也只是有恃无恐的缘故?
贺兰见她面容憔悴,忍不住心疼道:“和市虽不景气、却也足够三百万之数了;而宋军直扑夏州城下,更是张元的疏忽、而与公主无关。公主,不必这样自责。”
百花闻言微微一怔,又听得贺兰道:“公主太累了,若是不丢开杂事好好休息,这病是好不了的。”
“我处置完战后事务,就闭门休息一阵。”百花心知自己近日愈发浮躁起来、行事难免失了分寸,想着趁病中闲两天也好。
提起这一茬,贺兰才想起雪儿说起那一行铁骑,忙道:“前个儿夜里,我让雪儿备了车去城外接应,黎明时分正巧遇上一队铁骑,听城门上的守卫说,是杨守素的人。”
百花此次出城伏击宋军,除了从兴庆府带来的三百精骑,还从城外大营调了两百人在冶铁务里备战,其中有杨守素的人倒也不算稀罕。
只是这城外大营的驻军一声也没同穆纳招呼,又偏偏在这时候马不停蹄地进城来,实在是瓜田李下之举。
“那也无妨,看他打的是什么主意。”百花气定神闲道。
...
过得两日,杨守素果然有些不安分起来。
“巴图说,杨守素手底下的人给他递了几回信他也没理,只推说不敢在公主眼皮子底下犯事,”索迪尔刚从外头接了信,就赶往东苑来回话,“可昨天晚上,军中忽地有人说起闲话来。”
百花量他也没什么新鲜把戏,嗤笑道:“又说些什么?”
“说是公主被宋军掳了去,横竖都是些入不得耳的话,”索迪尔三言两语揭了过去,“巴图的人还没来得及搭话,就有旁人说起这话没理——只道是公主伤了寒,交战当晚就回了贺府养病了、哪里又会被宋军掳去。”
百花心知是那日贺兰做得周全,只笑道:“雪儿不过寻了个守卫闲话,怎么传到军中了?”
索迪尔颇有些为难、讪讪道:“外头说,贺娘子心肠歹毒、脾性古怪、又苛待下人,这才说起公主住在贺府里平白无故伤了寒,还不知是不是贺娘子刻意为之、谋害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