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易晖起得比以往早,下楼时看到江一芒已经在餐桌前坐着了,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动静,江雪梅在里面做饭。
江一芒比了个“k”的手势,表示妈妈现在状态还不错,不妨一试。易晖慢吞吞地挪到厨房门口,又拐了个弯回到餐桌前坐下,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
江一芒把椅子拖到他身边,凑过来小声说:“别怕,反正总要说的。不说你过得去自己心里这关吗?”
易晖闷不吭声地摇头。
“那不就得了,还不如干脆点。”江一芒其实也紧张,做了几个深呼吸,接着劝道,“她是妈妈呀,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越是假装不知道,心里才越难受吧。”
易晖不想妈妈难受,心里再慌再没底,还是咬牙进了厨房,鼓足勇气刚要开口,被江雪梅抢了话。
“你进来干什么?”江雪梅在捏面疙瘩往烧开的锅里下,微笑着说,“出去等着吧,一会儿就能吃了。”
易晖不走,双手搓着裤缝,一副小孩犯错后的样子:“妈,我……”
还是没能说完,江雪梅放下手中的盘子推他出去:“走走走,这里热得很,快出去吹风扇。”
易晖挪了两步,不肯走。勇气来得不容易,再不说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扭着头道:“妈,我有事要告诉你。”
江雪梅有点急了:“有什么事不能吃过饭再说?快回去坐着。”
江一芒站起来帮腔:“妈你就听他说吧。”
“啧,院子里的衣服是不是还没晾?”江雪梅拗不过兄妹俩,手在围裙上随便擦了几下,抬脚就要出去,“我先去把衣服晾了。”
“我去晾我去晾,妈你跟哥好好聊。”江一芒说完就飞奔出去。
活儿被抢了,江雪梅打算回房间:“我昨天从厂里带回来的东西还没整理,我先……”
“妈!”
这一声叫得响亮,江雪梅脚步顿住,一时忘了言语。
易晖走上前,去拉她的胳膊:“妈……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说出来之后,一阵轻松倏忽席卷而上,盖过了心底的忐忑不安。最坏的结果也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锅里冒泡的沸水没了灶火加热,由咕嘟冒泡逐渐转为平静。时间走得很慢,足够让人把从前有意无意忽略的许多事情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然后摊开,在阳光下重新审视。
易晖想起江雪梅曾不止一次看着他出神,被他发现便笑说自己年纪大了,动不动就走神发呆。想来他每一次吃甜食的时候、因为抄袭风波伤心落泪的时候、主动替家里减轻负担的时候……每次做出与从前的江一晖不同的选择的时候,江雪梅的内心都在挣扎。
知子莫若母,儿子有一丁点变化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何况是换了个人呢?
易晖无法想象眼前的中年女人经历了多少痛苦,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轻轻地又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哽咽地唤道:“妈……”
他有两个妈妈,她们都很爱他,并且倾尽全部,把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加起来不长不短的两辈子,他一直在拼尽全力争取所谓的幸福,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幸福根本不需要去追。拥有双倍的爱的他,哪怕只是曾经拥有,他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回江雪梅主动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易晖揽进怀里。
“乖,别哭,妈妈在这儿呢。”她轻抚着易晖的头发,说着让他别哭,自己却泪流满面,“没关系,妈妈不难过。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妈妈的好孩子。”
这天周六,等到正午毒辣的日头西斜,江家小院里支起遮阳棚,一家三口背靠枇杷树纳凉。
易晖拿起搁置许久的那幅“家和万事兴”图,盘腿坐在藤椅上专心致志地绣,江一芒在捣鼓邱婶刚刚送来的一把凤仙花,说要用这个涂指甲。
“放入适量的盐,和花瓣一起捣碎……”江一芒照着手机上的步骤念完,嘀咕道,“适量是多少啊?”
她从厨房里挖了一大勺盐,易晖看了心惊肉跳,忙把针插好去抢勺子:“我来放,边捣边放,就差不多知道应该放多少了。”
他用手指捏盐,一点一点往蒜臼子里面加,捣了一会儿江一芒就兴奋地跳起来:“出颜色了出颜色了,红红的好漂亮!”
捧着几片洗干净的树叶走出来的江雪梅笑她大惊小怪:“我们小时候都用这个当指甲油,不出颜色还得了?”
纵使易晖喜欢花,也第一次听说花还有这么个用途。见他满脸好奇,江一芒抓住他的手就要给他涂:“我看差不多了,哥快来帮我们试个色!”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易晖自是不会拒绝妹妹的要求。他乖乖把手伸平,由着江一芒把刚捣好的敷料往他指甲上抹。
“手指好长啊。”江一芒边抹边羡慕,“你们画画的手都这么漂亮吗?”
江一晖的手继承自去世的父亲,白且修长。易晖知道江一芒口中的“你们”包含了上辈子的他,认真地回忆了下,说:“以前我的手很丑,手掌小,手指也挺短的。”
江一芒撇嘴:“我不信,别逼我去网上查你照片啊。”
易晖笑了笑:“那会儿我手上有疤,轻易不出门,应该找不到照片的。”
一不留神提到他的伤心事,江一芒机灵道:“我就是不信。你总是过分谦虚,以前还说自己画画不好,结果随便参加个比赛就拿了金奖。”
说的是刚来到这里时去首都参加的那次现场绘画比赛。
易晖道:“真的不好,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趁江雪梅不注意,江一芒附在易晖耳边悄悄问:“那幅画……画的是不是他啊?”
易晖知道“他”指的是周晋珩。既已坦白一切,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他点点头:“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江一芒扼腕道:“亏了,亏大了。”
易晖不明所以:“亏什么了?”
江一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一幅真迹值钱着呢,就白给他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