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翻遍了,没有!” 还是那个树林,林前小路的路口处,清亮焦急的女声响起,徐雁竹匆匆折返,带来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原先在这里的修士已经全部清场,整个林间,现在只有华珩徐雁竹等一行人。 此时距离奚陵离开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间,他们没有停止过寻人,可即使想出了能想出的所有办法,奚陵却还是宛如人间蒸发,甚至连离开的痕迹都没找到一星半点。 “城中也找过了,没有。” 华珩面色难看,抓着玉坠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有些泛白。 从放奚陵离开玄裕宗起,他就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 可当这天真的到来,他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裘翊也回来了,瞧他的神情,就知道没什么收获。 而他身侧,还跟着一个男子。 男子身量中等偏上,长了一张虽算不上特别优越,但友善耐看,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的脸,却是不久前,同华珩一起突然出现在洞天的那位。 在场众人大都认识他,见了对方也并不惊讶,唯独余顺有些茫然,见状,裘翊替他解释:“是梅朔。氐昴仙尊的好友。” 余顺顿时恍然。他有点印象,在之前裘翊的幻境里,曾短暂出现过这个名字。 手里拿着一沓刚刚收回的厚厚传讯符,梅朔朝余顺点了点头,有心想同这位俞温的转世聊聊天,奈何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简单打了个招呼,便立刻道:“我打听过了,仙盟那边目前没什么动静,小陵应该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闻言,众人紧绷的脸色稍稍放松了一点,对他的话都十分信赖。 这百年里,强大起来的不仅有裘翊华珩,其实还有梅朔。 当年奚陵出事,是梅朔通风报信告知了玄阳门,但事发突然,他做得不太隐蔽,因而没过多久,报复就接踵而至。 有惊无险。玄阳老祖想得周到,早早就为以防万一,给了他保命的东西,成功让他逃出一劫。 但玄阳老祖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经过这件事以后,梅朔意识到了信息灵通的重要性,索性隐藏起来,利用自己从前的人脉与优势,悄悄建立了一个情报组织。 出于性格原因,这个情报网的规模并不大,但胜在隐蔽,这么多年里,悄无声息的,也渗进了一些势力。 华珩这一次能赶过来,也是因为梅朔。 ——他得知了仙盟在往庐平城派人,结合奚陵也在那里,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立刻往徐雁竹那边发去传讯,但大概是仙盟早就动过了手脚,消息发出过后,仿佛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应。 他不甘心,又给白桁发去了一个,却不想,这家伙也不知道是跑去了哪里,给徐雁竹的传讯符至少还能发得出去,给他的直接原地自,连点灰都没剩。 没多犹豫,梅朔立刻决定来庐平城一趟,并顺带让人 通知了华珩。 他的动作很快, ?()_?, 基本没有耽搁,可即便如此,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归根结底,他得到这个消息时,就已经滞后了很多。 仙盟里,有一派隐藏极深的势力。 他们主要由当年的弄权派组成,却十分神秘,直到现在,梅朔也不知道其间都有哪些主要成员。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里面包含了至少三个家主,两个老祖,若干堂主,甚至还有一些门派的掌门。 如此豪华的阵容,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的目的,因而这些年里,梅朔一直试图派人潜入其间,可费劲心力,他也没成功过哪怕一次。 不过这许多年的功夫,还是让他大致知道了两点: 一、他们在谋划做一件事情。 二、往五州投放人造魔域、私下培养半魔是他们的手笔。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梅朔却始终想不通。 但是……白桁或许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依据,就是一种直觉。 说起来,他联系上白桁的时间,其实比奚陵还要晚一点。 想到这个,梅朔就十分来气。 这些年里,仙盟早就放弃了对他这个并不算重要之人的追杀,但从前的躲躲藏藏已经将梅朔腌制入味,整个五州里,关于他的讯息更是让他掩藏得几近于零。 他不知道白桁是什么时候查到他位置的,反正白桁找上门,是在三个月前。 没有故人相望两茫茫,没有久别重逢,泪眼摩挲。梅朔满腔愁绪刚冒了个脑
袋,白桁就急吼吼地扔给他一个东西,让他赶紧加工一番。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你眼睛是不是进了沙子?” 梅朔:“……” 进没进沙子他不知道,反正白桁心里肯定进了石子。 他瞪着白桁,有心想骂他两句,但最终还是没有,红着眼冷着脸,梅朔重蹈当年的覆辙,任劳任怨为他家小陵做了一盘子晶莹剔透的糕点。 曾经天才食修的名号不是盖的,虽然艰难,但还是将白桁给他的东西成功融入了其间。 而这个过程里,他也明白了白桁为什么要找他。 那是一枚金色的果实,颜色很像白桁现今眸色的清爽版,看着普普通通,其间蕴含的力量却非灵非魔,极为强悍。 这要是不处理直接给奚陵,以他那个看上去随时可能驾鹤西去的身体,运气不好,吃完或许就得当场丧命。 白桁说,这是仙盟搞出来的。 他没解释为什么仙盟搞出来的东西会在他手里,不过看那一身伤,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正常途经。 拿过糕点,白桁安慰地拍了拍梅朔的肩,见状,梅朔还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刚要欣慰,一抬头,对方就已只剩了个背影。 “我先回去找小陵!” 尾音不自觉扬起,白桁远远传来的声音带着欢悦,似乎只是 提一提这个名字, 就已足够让他开心。 梅朔气得拿东西砸他。 砸完, 他看着那道敏捷的背影,却有些出神。 死而复生,重寻爱人,听上去就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 可爱人相见不相识,其中酸楚,恐怕只有白桁自己清楚。 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不会比百年前更糟。 这是梅朔当时的想法,现在看来,他还是乐观了。 是不会比百年前更糟,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就是和百年前一样糟糕罢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眼前几人:“你们大师兄怎么样了?” ——裘翊眼尖,早在洞天就看见了阴阳镜上照出的白修亦,况且娄玉宸死后,阴阳镜也落到了他们的手里,白桁的身份早已暴露得千疮百孔。 只是此刻,谁也没那个精力去庆祝白桁的重生了。 听到梅朔的话,眼前四人对视一眼,却都没有回答。 刚缓和了一点的情绪又重新沉重起来,须臾,徐雁竹叹了口气:“你去看看吧。” 说罢,她转身,领着梅朔往林中深处走。 起风了。 林木簌簌,凉风习习,秋天的风总是伴着落叶一起,带着萧瑟的寒意。 可是今日的风,带的可不仅仅只有寒意。 刚往里走了没几步,梅朔就闻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淡淡血腥气。 他一愣,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铁锈般的味道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变得无法忽视,逐渐茂密的树林间,暗色的血渍越来越多,走到后面,他甚至能看到点不太一样的东西。 最开始,是一些凌乱狼藉、深深印在地面的痕迹。 痕迹多为抓痕,也有拖行后留下的长印,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曾有不止一个人被抓到这里,奋力挣扎,却依旧无能为力。 随后,地上开始出现一些大团大团半凝固的血水,其中间或夹杂了些碎末状的物体,梅朔一看就知道,那是被暴力殴打后,呕出来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 再然后,脚下忽然传来软腻。 梅朔一惊,猛一低头,发现了一块乱糟糟的血肉。 他辨认了许久,才辨认出,这居然是娄玉宸。 当时奚陵刚一跑走,梅朔就立刻跑出去联系人盯紧仙盟动向,因而并不知道,在被奚陵狠狠推开后,白桁曾对娄玉宸有过片刻的审讯。 “你之前说你是天地间第一只半魔。”说这句话时,白桁踩在娄玉宸肩膀之上,暗金色的眼眸微微低垂,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最后一战里,所有半魔都被派上了战场,为什么你没有?” 不仅是最后一战不在,就连平时日常的伏魔,白桁都从未听说过娄玉宸的存在。 “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压着娄玉宸的脚越来越用力,白桁听着他骨骼一点点被碾碎的声音,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两百余年,无数牺牲 。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前方出生入死、冲锋陷阵, ??, 却是这群趴在他们身上吸血的鬼魅。<
> 娄玉宸是其中一个,但绝不是唯一一个。 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旁人用性命换来的和平,却竟然、竟然还敢将主意打向奚陵。 眸中风云翻涌,林荫遮挡的暗处,白桁面无表情,听着娄玉宸火上浇油的声音。 “我和他们怎么能比?” “我是自然诞生出来的,他们是人为创造出来的;我的出现是人族的奇迹,而他们只是我的仿制品。从一开始,他们的使命就已注定,那就是为战争牺牲!” 许是迟迟没见白桁动杀手,娄玉宸误以为他是忌惮,都到这时候了,脸上竟还带着优越,“我们赋予他们生命,他们就该为我们做任何事情。” 就该? 简简单单两个字,既否定了奚陵前半生的征战,又揭过了奚陵后半生的苦难。 他走近,在对方警惕地回视里,不给娄玉宸任何反应的余地,直接伸手,捏碎了这只说不出人话的下巴。 是真的捏碎。 痛呼声响彻树林,碎裂的骨刺扎进了白桁的指节,白桁将娄玉宸摁在地上,高高举起手臂。 拳头砸向肉-体,沉闷,却令人心惊。 原来就算是半魔,死的时候,也不会比普通人慢上太多。 鲜血迸溅,炸裂般喷向周边,从完整的躯体,到看不出来人形,再到一大片肉泥,白桁彻底失控,直到娄玉宸只剩了半个脑袋,才终于慢慢收回了胳膊。 至此,徐雁竹等几个已经看得心惊胆战。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师兄,一度连上前安慰都有些惴惴,后来终于鼓起勇气,才发现也没什么必要安慰。 ——白桁根本听不见。 他好像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应,满心满眼,只有为奚陵报仇这一点,几人的安慰他全都没有回应,锤完肉泥以后,就坐到了一边。 那是之前奚陵坐过的位置,白桁曾拼了命的跑到这里,得到的却是一个短到可怜的拥抱,和毫不犹豫的推开。 白桁其实能大概猜到一点奚陵会推他的原因。 而正是因为能猜到,才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绝望。 他甚至不确定奚陵此刻是尚有神智还是已经疯了。 更不确定……会不会已经如尊胜老祖所预言,出了什么事。 他闭上眼,遮住眼中越发翻涌的狂躁与颓唐。 众人本以为,娄玉宸的死是白桁情绪发泄的结束。 却不曾想,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须臾,蔫头耷脑的祁夙夜回来了,郁闷地缩在角落踢石头。 他的魔生,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挫折。 他居然找不到奚陵。 不、不仅仅是魔生。 狗生也没这么失败过。 左思右想,祁夙夜也想不明白原因。 但这其实并不奇怪。 毫不夸张地说, 奚陵若是刻意想要隐藏, 这世上没几人能成功追踪。 这可是几十年间,在无数次追杀魔物与被魔物追杀中练就出来的本事。只是大部分时候,奚陵都不屑于藏罢了。 “祁夙夜。”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将自闭中的红衣青年唤醒。 他一顿,对方还在继续:“帮我杀了他们。” 低沉的声音古井无波,白桁说这话时,甚至连脸都没转,一动不动地背对着祁夙夜,他身上有半边阳光半边阴影,还有大片鲜血淋漓,配上那张几近完美的脸,这一刻的他,像是尊诡异的血腥雕塑。 祁夙夜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们”是谁。 ——出了洞天以后,娄玉宸还在矜矜业业找奚陵搞事,可他的同伴们却趁着他分散了全部火力,刚一出来,就躲的躲,藏的藏,一个比一个溜得利索。 伤害过奚陵的人白桁一个都不想放过,但天地宽广,要找一大群脸都没露过的、穿着兜帽的人,实在难如登天。 但白桁知道,祁夙夜有这个本事。 有些谨慎地看了他一眼,祁夙夜却并没有立刻答应:“我凭什么帮你?” 虽然这是个光明正大可以杀杀杀的好机会,可是不知怎的,每次对上白桁,祁夙夜总不自觉有些戒备。 这大概是不太灵光的人对聪明人的一种天生警戒。 “我让祁旌给你做顿饭。” “什么?!”祁夙夜一瞬间声音都变了。 一百年了! 祁旌居然是会做饭的吗?! 当即转了身,祁夙夜急吼吼地往外跑
,生怕晚了白桁会反悔似的。 知道他是个天魔、并一直有些防备的其余众人当即一言难尽。 毕竟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对一个魔头放下戒心,居然会是因为对方过于……嗯,单蠢。 之后,就仿佛娄玉宸的循环。 祁夙夜效率很高。 白桁的要求是“帮他杀”,但祁夙夜为了证明自己有在认真办事没有忽悠,还一个又一个把人都叼回来了。 有活的,也有死的,还有些半死不活的,祁夙夜杀得很开心,白桁则是静静地看着,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祁夙夜愣是让他瞅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将一个老头分给了他。 好像是叫什么……谭长老? 却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比他狠多了。 祁夙夜短短两天,受到了第三次冲击。 第一次是发现奚陵比他还像个魔头,第二次是找不到奚陵,而现在,他觉得白桁也比他像个魔头。 他的魔生真的无比坎坷。 梅朔看到白桁的时候,入目的正是谭长老落在他手里的这一幕。 可这人早死透了,白桁状态明显不对劲,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他叹了口气,第一个看向徐雁竹。 那意思 是:你去劝劝。 徐雁竹当即瞪了回去:你怎么不去?! 那当然是因为怂。 理直气壮回视, ?()_?, 最后齐刷刷看向华珩。 华珩当即语塞。 开什么玩笑,当年拦住奚陵不让他见白修亦那件事他至今都还心里有愧,哪有脸找白桁。 让余顺去那更不合适,他修为就那么一点,万一白桁没注意误伤一下,恐怕人当场就没了。 大眼瞪着小眼,就在他们已经准备要一起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 裘翊一惊,华珩一愣,祁夙夜颠颠地凑上去再被推开,徐雁竹更是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抓住白桁手臂的身影。 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一个转世重生,一个死而复生,一个轮回再世为人,已经空了的玄阳门,一不留神,齐了大半。 “大师兄。” 霜雪般的声音清清凉凉,刚一响起,就成功让还在对谭堂主麻木抬手的白桁顿在原地。 很早之前,几个师弟师妹就曾言,和二师兄说话,心很快就能静下来。 这其实是和祁旌修的心法有关,那心法不仅让他看上去更加冷淡,还能起到一定的凝神静气的效果。 平时对白桁作用不大,这个时候,效果则非常显著。 “你还好吗?”难得温和,祁旌的目光有些担忧。 其余几人也都走了过来,关切地看他。 白桁不说话,只是在扬手间,击倒了一个试图逃走的兜帽人。 这是最后一个。 至此,洞天中对奚陵动过手的,主谋已经全部身死,兜帽人没死的也都是身受重伤。 像是终于了却了一个执念,白桁捂着脸,坐在了一处树根上,很长一段时间一言不发。 直到—— “我喜欢他。” 猝不及防,毫无预兆,整张脸埋在手中的男人低着头,突然沉声开口。 一出口,直接将一半人震撼得猛然侧目,瞠目结舌。 没震撼的则是因为早已知晓。 白桁已经放下手,重新抬起了头,坦坦荡荡地和几人对视着。 百年前,奚陵苦苦追求,白修亦却始终藏着掖着,以至于除了一个非玄阳门人的梅朔,到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爱过。 甚至包括奚陵。 这一世他不想再藏了。 他想要所有人都知道,白修亦喜欢奚陵。 知道玄阳门那个大弟子,心悦他的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