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延潮给天子上密揭之前,赵志皋与林延潮在内阁里曾有一番‘敞开心扉’的谈话。
当时赵志皋显得心事重重,异常认真,决非原来万事含糊的态度。
林延潮至赵志皋的值房后,赵志皋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了一句:“宗海老弟,这些年老夫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元辅,是想让在下为国本之事向皇上建言吧。”
赵志皋抚须笑道:“然也。”
赵志皋悠悠道:“宗海,吾实在老迈昏庸,不堪任事了,眼下目力连奏章都看不清,只能让下面的人读给我听,即便如此听十件事,也难断一件事。老了,已是百无一用了。”
林延潮道:“元辅切勿这么说,当年张忠公因夺情之事杖责赵,吴二位,百官皆不敢仗义直言,唯独公与新建出面,遥想当年公之风采,在下今日想起依然神往。”
“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元辅,国事还是要你来主持的,皇上,百官这时候都还要倚重于公。”
赵志皋听林延潮提及当年他与张位仗义为赵用贤,吴中行求情之事,浑浊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亮色,似想起来二十年前那敢乌纱一掷在地,也要秉公上疏的自己。
赵志皋叹道:“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同是内阁大臣,往日有权有势,百官则争相趋附他以图晋升官职。今日则欺人年老,百官即争相攻击以图声名,本辅到底是老骥还是神龟一目了安。至于皇上……宗海,说一句话不为人臣的话,皇上至今不立国本,何尝有将我等辅臣的难处放在眼底。而今更已是将此当成了买卖来为之。”
林延潮差一点笑出声。
现在国本之事,已成为天子拿来要挟百官的筹码。
今日让工部火速修建两宫。
后天又向户部要钱两千四百万两。
下一步是要干什么?
是不是要学梁武帝那样出家,然后让整个国家出钱来赎。一次不行,来个好几次。
拿国本之事作人情的天子,也是真的令人醉了。
“宗海,皇上要的,本辅给不了。但是老弟一旦上疏,却肯定有用。故而本辅恳请老弟办成此事。”
林延潮道:“一旦我上疏,恐怕就要为蔡京,杨国忠之流了。”
赵志皋叹道:“我知道老弟之志,要为救时宰相,可是本朝除了张忠公,又哪有真正的宰相。不过老弟有一点却胜过古今宰相。”
“哦?古今宰相?还请元辅赐教!”
但见赵志皋笑了笑道:“董江都,朱晦庵,王阳明他们可没有作过宰相。这一点老弟古往今来无人比肩。”
林延潮闻言不由抚掌大笑道:“元辅,这话可不敢当。”
赵志皋抚须道:“老弟为归德令,曾说过一句话‘功成不必在我’。本辅窃以为这一句不仅是谋身谋国之道,而且圣贤之学尽在其中。”
“以公利为义,以工商导利,以事功富国教民,假使国家真能如此道行之十几几十年,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而家给人足、斯民小康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这一天老夫怕是看不到了,但老夫想将这天下托付给你试一试。”
林延潮闻言想了一会,向赵志皋道:“元辅……”
赵志皋道:“宗海,老夫拜托你了。”
有了赵志皋的这一番话,林延潮决定给天子写密揭。
其实原因很简单,赵志皋肯定是想等国本册立后,然后凭此致仕荣休。
赵志皋若荣休,林延潮即成首臣。当然林延潮不答允,很可能有敬酒罚酒的后果,赵志皋不能凭国本之事荣休,那么掉过头来卡住自己施政,变成首辅次辅争权那也不是不可能。
入阁以来赵志皋,张位待己都不错,可谓言听计从。那么自己投桃报李,一个善始善终的交班接权,避免当年张居正高拱,严嵩徐阶之事,为后来者立一个规范,也算成一段佳话。同时也做给沈一贯看,属于立德的一部分。
再说无论得君行道,君臣共治,要变法改革都离不开天子的支持。在争国本事上‘欠’下天子人情,总好过其他事上拖欠。
林延潮在密揭里提了很多话,其中重提万历十三年时天子天坛祈雨之事。
当时入冬无雨雪,春夏间河流见底,百姓无水可汲,各地官员求雨无效。一直到了四月仍是无雨,于是天子率领百官弃轿马而不用,步行二十余里至天坛祈雨,以示求雨之诚。
沿途百姓目睹天颜无不感动。而上天因天子诚信感动,五月时果真下了雨。
林延潮当时被贬在归德,无缘见这一幕,但仍将天子祈雨之举比作当年‘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栉风沐雨’之言确实是林延潮在歌功颂德,因为他当年为讲官时,他知道天子最憧憬尧舜禹汤那样的治业。
至于其余‘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这样的阿谀之词,就不一一列举了。
最后于密揭之中,林延潮再三恳请天子早虑大臣之言,册立太子。
疏上后数日,没有任何回音。
不过这也正常,天子对于官员立太子的密揭都是没回应,有回应才是反常。
这日林延潮从内阁处理公事回府。
当时已漏下二鼓时分,林延潮乘坐大轿方抵至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