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侯府别院房。 平日里方成章大都在军营处理公务,今天因为送林槿安去学堂的关系,便让下属们将公务都送到了房来。 他拆了几份探子们送来的情报,挑出其中一份仔细看了看,转手示意平西递给坐在下首的幕僚李先生:“蛮子们最近有些不安分。” 李先生看上去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在这烧了地龙的屋子里,常服外裹着厚裘,脚边还放着个火盆。他坐在木制轮椅上,脸色苍白,听了方成章的话,波澜不惊道:“去年冬日苦寒,雪来得比前几年都要猛,蛮子们没有吃食,又休养了这么多年,不安分也是意料之中。上次碰到在望月楼挑事的人,明面上看是西域过来的商队,但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们挑事的目的是什么,至今没个头绪,我们还是要谨慎。” “我会让人去继续盯着,不管他们想做什么,最后总会露出马脚。”方成章站起身,对着背后所挂的堪舆图看了半晌:“回京之前,还是要去西北三营看一看。”他看了眼李先生:“又要辛苦你了。” “份内之事。” “唯一可庆幸的,是近日并无大批北蛮骑兵调动的消息。” 李先生忽然笑了起来,却带着苦涩:“骑兵并非蛮子的最大依仗,更可怕的是另外一种怪物……”他叹了口气,“算了,那东西从未离开过金帐……我多虑了。” 方成章将看过的情报扔进火盆,纸条不多时便化成了灰烬。 他盯着火盆半晌:“沈姑娘马上就到。” 李先生挑眉,“你想好了?” “她自己选了那条路。” 李先生淡声道:“也好,说不定我们真能多一份助力——据探子回报,她自幼跟着姑母长大。那位沈家姑奶奶,沈阁老的胞妹,你知她夫家是谁?” 方成章摇头。 “她所嫁之人,本是两湖叶家的当家人。” “两湖叶家?三十年前名震天下的皇商?” “是,不过那位当家人为了她,同叶家决裂,叶家因此元气大伤,再不复当年盛景。” 方成章挠挠头:“所以?” 李先生叹了口气,“沈阁老胞妹膝下无子,沈姑娘养在她身边那么多年,恐怕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绝非我们看到的那般简单。” 方成章挑眉笑了起来:“难得我们所见略同!” 李先生无语。 沈左宜踏入房时,穿得十分厚实。 平西来传话的时候,她以为不过几步路,打算外头披个大氅就出门,谁知钱嬷嬷板着脸将她说了一顿,给她里里外外捯饬了一通,还硬给她手里塞了个暖炉——感觉真把她当成了风一吹就倒的病美人。 方成章让她入座,话还未开头,就听见房外头有人在急促敲门,是另一个随从平北的声音:“侯爷!” “进来回话。” 平北带着一身寒意,一面行礼一面道:“六少爷在望月楼被扣下了。” 方成章愣了一下:“什么?又被扣下了?” 平北低头回话:“六少爷带了人去醉香楼吃饭,然后说要去望月楼……开开眼界。谁知正巧碰上望月楼里发生了命案,便被衙门的人全都扣在了当场。” 方成章无语,一拍桌,震得笔砚都散开了:“天天不学好,这次就该让他吃点苦头!” 平北抬眼看了沈左宜一眼,犹豫道:“……表少爷也在。” 沈左宜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片刻后才不敢置信地道:“安安?” “是。” 沈左宜神色茫然,望向方成章:“今日侯爷送安安去学堂,不是要上一整日的课么?” 她从小在外游历,对于学堂的开课时辰不甚了解,再加上安安出门的时候,不仅有容九,还有侯府下人们跟着,她便没有多问。 怎么才半日功夫,本该在学堂乖乖读的小外甥女就跑到了望月楼? 望月楼,是整个边城,或者说整个西北道最负盛名的歌舞坊。 边城因为互市,往来客商众多,望月楼十数年前在此开张,临水而建,请来了江南最有名的舞娘们、做吃食别有风味的名厨,还时常有西域舞娘团的表演,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季景看到方成章挟着怒气出现的时候,只恨不得举手对天发誓,他真的只是想带沈家小表弟来这里看西域舞娘的表演——毕竟就快回京城了,权当开开眼,谁曾想会碰到这一出。 “怎么回事?” 方成章要进望月楼,自然没人敢拦着,他身后还跟着坐在轮椅上的李先生,以及带了白
色帷帽遮掩面容的沈左宜。 望月楼无论何时,都灯火通明。 季景自知无处可躲,上前一步,又后退一步——他虽然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但真要面对这位生气的侯爷,还是有几分胆怯。 他初来边城时,年少气盛到处惹事,侯爷忍无可忍直接把他扔进军营打了十军棍不说,还压着他在军营里天天操练,足足半年才被放出来——那段经历他至今记忆犹新!令得他以后只敢小打小闹,再也不敢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回京城。 倘若在往常,他会觉得这一波闯祸应该不至于让侯爷大动干戈——但这次扯上了侯府的表少爷,还明显是个娇生惯养从小被宠大的,上个学都得侯爷亲自送来——季景顿时觉得自己一阵皮紧。 但这次还真轮不到他来同侯爷说发生了什么,早有衙门负责这个案子的捕头上前,一板一眼地将事情报告给了方成章。 说起来,也是季景他们一行人倒霉。 望月楼虽说晚上才开张,但季景这位纨绔公子的名头,早就在边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人傻钱多。 望月楼对于一掷千金的肥羊,无论什么时辰,都乐于接待,哪怕是下午时分,这位大爷就带着一群人来砸门,提出要看西域舞娘的歌舞,望月楼也欣然安排。 可谁知,舞才跳了一半,领舞的薛曼娘却暴毙当场,七窍流血,十分恐怖。 这人命官司,望月楼可不敢兜着,尤其这死的还是楼里的台柱子,便报了官。 方成章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示意平西推着李先生去仔细查看一番,自己则背着手,斜眼看着一旁强作镇定的季景,冷声道,“六公子。” 季景乖乖应声:“在。” “本以为都快回京了,你会安分一段时日。”他巡视一圈,提声问,“沈安呢?” “我在。” 林槿安乖乖从季景身后走出来,沈左宜赶忙上前将她打量了一番,见没有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沈左宜从来没带过孩子,真不知这个时候该说什么——说起来,安安也是无妄之灾,她不过是跟着今日才见的同窗们一起来见世面,就碰上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平北,去问一声,若无其它事,我们先回去了。” 季景急了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旁窜出来个尖嘴猴腮的紫袍少年,正是蒋峰,忙不迭叫着:“姑父,你别丢下我啊……” 方成章板着脸扫了他一眼,没有接口。 蒋峰立刻不敢再多说一句,却仍是想办法往方成章那个位置挪了挪。 季景在旁边看着,不屑地笑了一声。 片刻后,平北回来。 “回侯爷,捕头说诸位公子们还不能离去。薛曼娘今日是被六公子特意点名叫来领舞的,她昨日睡得晚,被临时叫起,什么东西都不曾吃过,只在起舞前,喝过六公子同沈小公子面前桌案上的一杯酒,所以还需等捕头来问完话,方能离开,请侯爷略等一等。” 方成章听了,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对着季景冷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季景张口结舌、手忙脚乱:“没、没有……” 一旁有个温和的嗓音接过话:“侯爷,此事容我说一句。六哥也知望月楼鱼龙混杂,所以特意让沈小公子同他坐一桌。薛曼娘素来有起舞前喝酒的习惯,六哥也是见她喝了,才知桌上那壶里装的是酒。但我们此次来,六哥并不曾叫过酒水,壶里装的本应是葡萄果子露。”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方成章听了怒火熄了三分,再见说话之人,是一名坐在椅上的黑衣少年,眉眼冷峻如刀,在这温暖如春的望月楼内仍披着件白色大氅,不由挤出一份笑容,“原来七公子也在。” 一旁的季景露出感动万分的神色,就差没扑上来抱着大哭一嗓子——到底还是自家兄弟亲。 方成章沉吟片刻,心里想的是该如何解决这事。 他统领西北军营,常住边城,但平素里并不常露面,这里的日常事务自有边城太守打理,以往这群小兔崽子们顶多就是同人打打架,这次却牵扯到了人命,倒是有些棘手。 此时,平西推着李先生回来了。 “侯爷,薛曼娘死于中毒。”李先生理着衣袖,慢条斯理地开口,“是曼陀罗花毒,是毒也是药,此物只在西域才有,但凡往来边城的西域商队多半都会带着这个。” “她是怎么中的毒?” “目前尚不知晓,得等仵作验尸后才知。不过曼陀罗花起毒甚急,从这点来推断,从中毒到身亡的时间应该不会超出一刻钟。” 方成章
皱眉,李先生却在一旁问季景:“你们桌上那壶薛曼娘喝过的酒呢?” 季景愣了一下:“当时以为是下人们上错了,就让人撤了下去……” “酒壶没了,那酒杯呢?” “也……也撤了……” “替你们上酒的那人,可还记得长什么样貌?” 季景犹豫了一下:“这……还真没注意……” 同来的诸人也纷纷表示不记得了。 李先生叹了口气,虽然他也不指望这群半大小子们能顶什么用,但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没用—— “我记得。” 林槿安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特别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