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白日在药房里扯着裴诃看大夫,在给钱时一个不留神,让她给溜了。 他找的是药房里最有经验的老大夫,对方下了结论,说裴姑娘身子是有些问题,但调理几日便会好起来。 但谢恒还是觉得不对,裴诃不像是身子不适,更像 他说不出来,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甚至发展成恐慌。 药店里苗疆打扮的女人他也有注意到,虽只有一瞬间的对视,但谢公子能感受到对方的敌意与厌恶。 他确信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但女人的所有反应都是真的——继而去想那是否又是一个故人,或者说和他的夫人有关。 回到家,躺到床上,仍然入夜难眠。 听到外面木门轻响,似是某个夜探生的妖精来了,又像久不回家的负心汉回心转意,谢恒终于放下心来,合稳入睡。 求神拜佛,梦到了夫人—— 这次她要更清晰些,依旧是在和他争吵。 隆冬,十二月的南阳不会下雪,干冷的风一阵阵刮来,谢夫人日日闷在府里,废人似的被丫鬟们伺候着,好无聊。 拉着谢恒要出门。 但谢公子公务繁忙,每日和兄长叔父们争斗已经够累了,没力气也没时间陪夫人出去。 “那我自己去了?”房里,谢夫人站在他身边。 看着低头看账本的谢恒,很想伸手去抱一抱他。但谢恒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她便又不太敢那样做,收敛起动作。 “好,路上小心,早点回来。”他嘱咐道。 她笑起来,“好呀。” 还说要给他带吃的。 角落里垂眉敛目的下人偷瞄夫人离开,心想,夫人真不体贴,公子夜夜熬到寅时才睡,她不帮衬着点就算了,还出去玩。 他摇头,知道府里大半的人都那么想。 谢夫人裹着雪白的狐裘大氅,捧着暖手的小炉,走在街上。 好冷呀,风格外的强,街上没几个人。她漫无目的地走,身后跟了两个丫鬟。 她们不会和她说话。谢夫人一开始会忍不住回头,想寒暄几句,后来听出她们话里的敷衍,放弃,开始学怎么去适应孤独。 她有时候会很想念春渡,想念包打听和杨玉环。 徒弟在干什么,她不在身边有没有荒废医术,和包打听一起住会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杨玉环的醉仙楼生意还好吗,还有没有姑娘被欺凌。 谢夫人在中原,朋友们在千里外的大宛,她想过要写信过去,但她嫁给谢恒,生活里全是条条框框,好几次写完信,都觉得内容无比乏味。 索性丢了。 谢夫人在街上看到一家饺子店。 她想起自己和子陵都爱吃这个,便往那走去,打包了一份虾仁馅的,提回家去。 只是回家后,打开木盒,却发现里面有十二个格子,仅有十一个饺子。 少了一个。谢夫人登时不悦,她虽没去过那家店,但菜单上写着十钱十二个饺子,怎么她是外带就给少给了一个? “什么道理!”她提着盒子去找谢恒,在他面前抱怨。 谢恒不解,“少一个饺子就少一个,这有什么的。” “那怎么可以,我付了钱的呀!” “只是一个饺子。” “可是” 她欲言又止,忽然觉得委屈。 房间的门没被关好,风从外面涌进来,凉飕飕的,谢夫人抬眼望去,却是看到几丈外捂嘴偷笑的下人,以及她们眼中鄙夷的眼神。 是又觉得她小题大做,不体面吗? 上次家里设宴也是,她想要控制支出,减少不必要的花费。宾客、谢家长辈、以及那些下人却在说她不愧是乡野姑娘,把这一点点银钱看得重要。 而近日——谢夫人张张嘴,想解释几句,却又止住了。她好像嘴很笨,不知该怎么和这些高门大户解释。 谢恒将她抱到腿上,下巴枕着她的肩,蹭她肩上的狐毛,“我喂你吃饺子?” 谢夫人张口,饺子是好吃的,但吞到胃里却像干硬的石头。 “你不觉得老板很可恶吗?我们被使坏了呀” “嗯,吃完我陪你去找他。” 不是谢夫人垂眼看着饺子盒,“你怎么会是这个反应呢?” 他让她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太小家子气,太斤斤计较了。 <
> 可如果是春渡会立即陪她去饺子店;是包打听可能会去大肆宣扬饺子店老板的浑水摸鱼;是杨玉环,则插着腰扬言要砸店。 谢夫人不是赞同这些做法,也不是非要让老板那个饺子补回来。但她想要谢恒的支持,但对方却又一次告诉她,他并不能够理解她,她在为这一个饺子生什么气? 两人似乎有种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以前相爱那会儿不觉得,但自从住在一起,方方面面都能体现出来。 谢夫人在这谢家格格不入,想向最亲近的人寻求帮助,可谢恒不能明白。 “怎么了?还是不开心吗,我现在让人去饺子店?”他道。 他还是会哄她的。 谢夫人偏过头去看他的手,屋外冷,屋里的门因为她出出入入钻进不少风,谢恒的手被冻得微微发红。 唉她握住他的手,算了。 好多事,她都想算了。 乃至最后覆水难收。 这场梦谢恒醒来后是异常难受,坐在床上看外面,一片昏黑,还没天亮。 起身到屋外坐着,大漠温差大,夜晚很寒冷,给他一种好像回到那年冬天的错觉。 独坐在黑暗中,谢恒轮廓渺茫。不知过去多久窥见一线天光,走到街上,买了几盒饺子。 什么馅都有,但他把虾仁的那份放到昨日裴诃坐的位置。 其余三人陆续被食物的香味勾着出来,被谢恒吓一大跳。 “才刚天亮谢兄你又没睡好吗?”李水徵问。 裴诃跟在他身后,没什么倦意,见到李水徵就想起他不知缘由的病,还有欠他的消食丸。 “昨日的药你吃完了吗?需要我再给你吗?”低声问。 “好,谢谢裴大夫,”他回头,冲着她笑。 谢恒隔老远看到了,道,“过来坐。” 裴昭过很久才出来,大概是小姑娘贪睡,离不开被窝。 “今日几号?怎么忽然会吃饺子,”在李水徵看来,只有一些有特别意义的节日才会吃饺子。 “只是我想吃,”谢恒道。 裴昭原本还在想到底是什么日子,听到他的话问,“那我动筷子了?” “嗯。” 谢恒余光瞟着裴诃,见她坐到昨日的位置上,出神地看着那盒虾仁饺子。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握住木筷的手微微收紧。 确实是想起隆冬的那件事来。 心里有些难受。 裴诃觉得自己在慢慢和“陈匪照”融合,以旁观者的身份,亲临当局者的心情,惆怅之余还有无奈。 心想谢恒和陈匪照会和离确实是有原因。 她夹起一个肥肥胖胖的饺子,放到碗里,或许是刚买回来,还热乎着,被裴诃戳破后汤水流出来。 她尝试着喝了一点汤。 当即反胃。 裴诃不敢在裴昭和李水徵面前露出端倪,端着碗僵持一会,起身去茅厕。 谢恒在吃饺子。 裴诃拿背抵门,异常难受,不仅是身体,还有心里。 ——谢恒在试她,而她不负所望。 外面驼铃叮啷作响,交谈声很是热烈,屋里碗筷的碰撞声——嘈杂、拥挤。但裴诃却孤身在茅房里忍受痛苦,隔着一扇门,好像隔了一个人世。 当年陈匪照在谢府也是这般,长辈们看不起她,下人们也不尊重她,甚至她的夫君也不太理解她。 好累啊。 裴诃往后一退,跌撞在冰冷的门上。 谢子陵我能想起当时爱你的欣喜,也能想起之后生活的委屈,烫的烫,凉的凉,交锋之下两败俱伤。 外面有人在敲门。 裴昭起身要去开,但谢恒看到她嘴里还塞着饺子,便示意她坐下,他去。 见到门前站着士兵,手举两张画纸,“见过他们吗?” 门被不着痕迹地关上些许,谢恒挡在他们面前,“没有。” “你是中原人?”士兵听出他的口音,转头和旁边人交谈,拿着一本册子问,“几号进来的,什么名字。” “六月二十号,柳运。” 他把日子说前了一日,名字也换了,人名和日子都是真实存在的,这是谢恒在来到大宛前便替自己找好的后路。 “柳运
上面写除了你之后还有个人,苏应明呢?” “他在里面,我去叫,”谢恒说完便要关门,对面士兵却逼上前来,“不用了,我们进去看也一样。” 裴昭和李水徵还在里面,谢恒皱眉,不能让他们看到裴昭。 “别想耍花样,”有个士兵瞥见,瞪眼过来。 谢公子没什么怕的,正要说话,余光却瞥见前方茅厕一扇门半开不合——裴诃在那。 涌到嗓子眼的话吞了下去,他快步走到士兵面前,挡住茅厕的方向。 相比于裴昭,他更在乎裴诃,这些士兵不能看到她一眼。 几人走向里屋,掀起地上黄沙,身上盔甲也带着尘埃。 有一人从屋内探身出来,“柳兄?” 湖蓝色的衣裳荡悠,李水笑看向迎面而来的士兵,“几位军爷怎么有闲情光临寒舍?” “你就是苏应明?” “正是在下。” “画上的人你看看,有印象没?” 李水徵看着纸上裴氏兄妹的样子,摇头。 “这屋里就你们两个?”士兵又问,“记录上写你们二人来大宛做生意,货物呢?怎么没看到。” “买卖都做完了,只是好不容易来到大宛,舟车劳顿,想多休整几日,”李水徵从屋里拿出一盒饺子。 “军爷要吃吗?柳兄今早从外面买回来,还热着,在下也是才知道这大漠的饺子这么美味。” 走上去,递过来,李某笑得友善。 几个士兵似乎也挺吃这套,加上确实一走进来就闻到浓浓的饺子味。没多为难他们,走出门外。 躲到房间里的裴昭松了长长一口气。 听到外面有裴诃的声音才敢出去,不说话。 “不怕,”裴诃拉住她的手。 “唐贞,我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裴诃自是摇头。 不过听到她的称呼,想起“唐贞”这人,拿出抢来的通关牒——发觉唐贞是大宛本地人,住在西屏街三十二号,父母健在。 有一定的人际关系啊裴诃心想她还是太鲁莽,找了那么一个人。 不知真正的唐贞是否会在城里,她的爹娘又是否会起疑。 如今事情有点乱,一方面是裴诃的前尘,要解决她身上蛊虫,不再受人摆布,一方面是她那位欲图与她和好的夫君,还有要瞒住她顶替身份、杀害真正的裴诃这事。 多方纠缠,裴诃很想一走了之。 她想她做陈匪照那会已经很辛苦,失忆后换一个身份还是力不从心。 既有心事,就会去街上,坐在路边发呆。 裴昭困在家里好几日,也想同行。裴诃答应了,给她易容,换了个面貌出门。 李水徵在旁看着裴大夫妙手回春,啧啧称奇,却没有和她们一起出行。 谢恒也没有,他有别的打算。 两个女子翻墙而出,两个男子则走大门——这次分道扬镳了,没有上次前后脚跟着的尴尬。 走出巷子七拐八绕,谢恒来到一处居民宅,旁边墙上写着三个模糊字——西屏街。 此处比他住的地方要脏一点,人也很多,小孩胡乱跑闹,其中一位险些撞到谢公子。 谢恒平日穿黑色,看似沉闷,但衣裳上都绣有暗纹,很显贵气。他本身也适合黑色,因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看人时会很有压迫。 但失忆后的今日,谢公子穿了白色。头发也没梳起来,收起浑身戾气,假模假样的带了把折扇——似是个生,扮演着谁。 走到一处人家门前,叩叩两声。 “谁呀?”一位妇人在里面喊。 “请问是街口卖枣糕的吗?” 很快有人来开门,身材圆胖,头发用圆巾裹着,见到面前俊逸的郎君后,心中警惕少去。 “你是谁?” “打搅了,请问你是在街口摆摊卖枣糕的吗?我听说你做的枣糕特别好吃,但今日一大早过去没找到摊子。问了人后试着来这边找一找。” 谢恒道,“我少时离家,在中原住了很多年,这次回来,是想重温儿时的记忆。” “没事,我们家最近有点事,没出摊很久,”妇人看向后方,只见屋里似乎藏着一人。 “那位是?”谢恒便问。 “我女儿,”妇人本不想多言,但被面前公子关切地看着,便不知怎的又多嘴道,
“哎,她和你一样在中原待了好多年,我们家卖糕点很多年。我们夫妻也是希望她能和我们一样,将这生意做下去。但她可能觉得这点上不了台面吧,和我们闹脾气,跑去中原好久了。” “最近忽然回来了吗?怎么躲在家里。” “说是入城那日被欺负了,吵着要去报官,但前几日城里失火,官府鸡毛鸭血,哪有功夫搭理我们啊,所以她有点闹脾气,我们想着晚点再去试试。” 一番话将所有事都交代,谢恒同情地点头,“一点心意。” 递过去一个钱袋。 妇人:“这平白无故我不能拿你的钱” “那不如当作是我买枣糕的钱?实在是想念。” 妇人笑,难得有那么喜欢她家点心的人,“行吧,我现在做给你吃,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顿了顿,“你要进来坐吗?” 和屋里的女儿对视,想到这公子温尔雅,衣裳用料都很好,想牵红线,看他会不会和唐贞对上眼。 谢恒笑,走了进去。 袖子里的刀刃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