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手术的时间并不长,作为一项破坏性手术,它的技术难度和时间都远远低于人们的想象。但这对于白缙而言不算个特别好的消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以心理安慰和面对的勇气,如同十年前一般,还在懵懂的时候,就被踉踉跄跄的就推上了战场。
手术室外的墙壁比教堂听过更多真挚的祈祷,这项体验十年前经历过一次,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的时候,又一次袭来,但这一次同样,白缙仍然被摔打的粉身碎骨,感觉一整个不算漫长的手术过程就是对他自己灵魂的捶打。但是他又要快速的完成自我恢复,在和煦需要他的时候即使出现,十年前他还能偶尔懦弱,有那无人知晓的两年寂寞陪伴他慢慢接受和面对未来,但这一次只有或许几个小时的时间,他必须得快速振作起来,构建一个强大而又温柔的精神世界,来把他脆弱难过的爱人包裹在其中,给予他无限的保护和永永远远可以重头再来的勇气。
只是对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考验。白缙的钢筋铁骨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勇气和力量,但是实际上他也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很多时候他也只是一个没有办法完成目标的普通人。他的生活中有许多的遗憾,只是那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把时间和精力都规划的很好很完整。这些全部都是在生活中被一次次捶打锻炼出来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和煦。他只希望他的爱人有一个温柔而健康的生活环境。他们两个能够好好的在一起就可以抵挡一切的风雨。只是他虽然想到世间的路不会如此平坦。可又万万没有想到,给予他的磨难是这么的让他痛彻心扉,每一次都是让人鲜血淋漓的如此。
和煦的父母反应极大,这些都在白缙的意料之中。他的父母都远在国外,并不在身边,因此和家人把他团团围住的时候白缙身边也只有一个人。其实对于他这样的青年,男性来说。在这样的斗争中,其实并不容易吃太多的亏,更何况外面还有他的司机和保镖,医院里也有安保。只要他叫一声随时有
人可以替他出头。但是白缙并没有还手。他默默的忍受这一切,或许对于他自己来说,那些被拳打脚踢的时刻,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为了让和家人平息怒火,还是仅仅为了他自己的负罪感而找到一个宣泄口。这些事都要在和煦醒来之前做,否则的话没有任何人会比和煦更心痛,会比和煦更想要保护白缙,也没有人会比和煦更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两个相爱的人就在这样的互相自责中相互折磨。有时疏远有时亲近,但又彼此密不可分。
“缙哥缙哥。”后续的麻醉渐渐褪去时白缙并没有第一时间陪在他的身边。白缙已经被和家人打的遍体鳞伤,风衣撕裂了好几个伤口。这30年的人生中他很少有如此狼狈的情形,上一次还是十年之前,所以回家换了身衣服,自己把身上伤口给全部处理好。这一切的行为对于白缙来说都是麻木而机械的,他的脑海中还回忆着早晨和煦临走前对他的笑容,他们的临别吻,这是一个多么普通而平静的一天,原本就应该如此。
然后脑海中闪过了就是他接到电话时的心情,那种第一时间的不敢置信和后来的忐忑不安形成两种鲜明的对比。白缙一路上都在做些无谓的期待,还有那些明知道没有用的祈祷,他忽然发现在这些年中他自己也变了很多,以前他从未有想过自己还有这样去再度祈求神明的时刻。信仰这个东西不好说,似乎一旦有了就会像是溺水的稻草一样,总是会被人抓住。时刻的想要继续挣扎下去。
手术结束的时候。医生把取出来的眼球给家属看一眼。和煦的妈妈哭的昏天抢地,好像十年前那些哭声又重演了一遍。声音震天言犹在耳。充斥的他整个脑子都疼。白缙也想上去看一眼看一眼,这个曾经在他爱人的体内帮助他阅读过无数字和图像,也记录过他自己20岁以前的脸,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的关爱,让他们能够更好的在一起。体会过他的温柔和与存在,曾经作为和煦生命组成的一部分鲜活着的组织。
他只扫了一眼,就被和煦的父亲推倒在地。没能再多看一眼。医生询问这只眼睛是家属带走还是他们自己处理。白缙本来想把它带走,
但是没有人经过他的同意,也没有人问询过他的意见。即使第一个拨打的电话是他的号码,也是他第一个赶来的医院,但是此时此刻他仍然无法真正的家属身份陪伴在和煦身边,也无法发表任何的意见。他只能作为一个加害者,只能作为一个带给和煦不幸和痛苦的人默默地矗立在一边。等待着审判等待着死刑等待着病床上的那个人,真正苏醒时来质问他的一切。
听见和煦尚未完全清醒时的呢喃,和父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走出门去抽烟,他这一生也算是成功。经历过波澜壮阔,经历过改革开放带来的春风,也曾经在九十年代的金融危机中濒临破产,但是这些他和他的妻子都一并坚持过来了,拥有了今天的财富和地位,在许多人眼里都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形象。他们从小对这个儿子唯一的希望和愿景就是他能顺顺利利的长大,然后读一个好的大学,去做那些化人该做的事。他们没有念过太多的,只知道一味以自己的方式对孩子好。小时候对他严格,觉得棍棒之下出孝子。也曾经翻越过他的日记,想看一看这个孩子有没有早恋,他甚至曾经觉得和煦的行为过于女性化。动过想要把他送去矫正的心思。但是这些都抵挡不了他们作为一个父母对于孩子天然的爱,即便是安慰过自己,他成为了一个同性恋,又安慰过自己,他成为了一个植物人,他成为了一个永久的病人,一个不能自理的残疾人,但是这些都没有办法泯灭掉他们对于和煦的期待,他们对于和煦慢慢能够恢复健康的一种遐想。
只是今天的这一切都打破了。他们所有的构建和那些对于自己的自我欺骗,和煦从此不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完整的人类。他的一只眼球被摘除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之后才能装上义眼台,然后再去装一个没有任何作用,完全是纯粹性的装饰。
一只假眼。
他的孩子从此离不开轮椅。在这个同时又要每天多一道工序,让他的护工帮他装上一只假眼。
“乖,还疼不疼啦”白缙很快的赶了过来,他没有再说任何的话,也没有对和煦的父母表达什么行动上的不满,他只是对于和父和母深深鞠了一
躬,以表达自己的歉意。但其实他并没有什么错,起码和煦是这样觉得。白缙俯下身去轻轻的抱了抱他。凑近之时,两个人的鼻尖都嗅到了一股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也不知道这是来自于何方,是谁身上的,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哪一个又或者只是从医院传来的味道“对不起,小煦对不起。”
白缙想了很多话准备在和煦清醒的时候告诉他。但是想了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一切话语都烂在了肚子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语塞,这样的无能,这样的和十年前一样,怨天尤人,只能留下深深的痛恨而已。他甚至连安慰都做不到,他没有办法完整的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办法,很好的和和煦解释他的眼睛。和煦的眼皮上一定会留下一道不浅的伤痕。这道伤痕或许会在日久天长中慢慢的凹陷下去,变成一个褶皱并且难看的伤疤。在每一个夜晚,它都会凸现在和煦已经空荡荡的眼眶之上。告诉和煦告诉和躺在他身边的自己。这只眼睛已经在2020年的年底,被永久的从和煦身上拿走了。
他的千言万语是化成了一声深深的叹息,还有那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仿佛白缙只会说这两个字,还有无声的眼泪。白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除了心疼之外,还有许多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只能在这个时候表现一点自己的眼泪和软弱,其他更多的时候他只能一切往前走。和煦会崩溃的日子还远在后头,他不知道用多久才能更好地完整的去抚慰他已经受伤的心灵。
因为有些伤口并不是一两句的言语就能化解,也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陪伴就能够治愈的。它们就是会永久的横亘在那里。变成一道日久弥新日日扒开的血淋淋的伤痕。就像和煦剩下的电动轮椅一样,那么刺目。让白缙时至今日也没办法习惯,没办法接受。
从此之后,他会更加的难以面对。
生活真是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