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向肖珏:“肖都督也受惊了,不如先梳洗一下,换个地方,听孙知县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这些歌女,只怕是有备而来。”
肖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好啊。”
这一场夜宴,到中途便戛然而止,但此刻众人显然也没了继续的心情。堂厅里一片狼藉,仵作并着衙役们很快过来,将歌女的尸体抬走,袁宝镇问:“要不要搜搜她们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既到孙府半月,信物早已藏好,怎么会留到身上等人来搜。真的有,恐怕也是嫁祸他人,”肖珏盯着袁宝镇,淡淡道:“袁大人可不要中计了。”
袁宝镇头皮一紧。
肖珏没再理会他,侧头,就看见禾晏呆呆的站在原处,忽然记起,她好像从方才起,就没怎么说话了。
是被吓坏了?
“愣着干嘛,走吧。”他对禾晏道,刚说完,便感到自己袖子被人扯出。
“舅舅,”那少年仰着头,向来笑嘻嘻的脸上,没了笑容,罕见的带了一丝紧张,目光亦是茫茫然,落在他脸上,好像又没有看他。他道:“刚刚那个小厮冲过来的时候,我将你推开了,他撒了一把东西在我脸上,我眼睛有点疼,”她的声音小小的,没了从前的飞扬,有些慌张,“我好像看不见了。”
……
大夫一个接一个的进去,又很快出来,神情惶恐,每个人都摇头不语,唉声叹气。
肖珏的脸色越来越沉。
孙祥福在一边看的心惊胆战,谁能想到,肖珏的外甥,那个跟在肖珏身边的少年会被刺客伤了眼睛呢?大夫也只能扒开他的眼皮看看,这少年只说看不见,凉州城里又没有什么神医,能找到的大夫都找来了,皆是没有办法。
地上那些药粉,早已被风吹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连毒都不知道是什么毒,如何能解。所幸的是这少年只有眼睛受伤,其余地方还好,否则若是伤及性命,不知都督要如何大发雷霆。
“都督,”孙祥福诺诺的道:“下官再去请名医来,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没事的。”
肖珏:“滚开。”
话里的怒意,谁都能听得出来,孙祥福不敢在这个关头触怒肖珏,匆匆说了几句,赶紧逃命似的退下了。
肖珏站在屋外,顿了片刻,才往里走去。恰好与最后一个大夫擦身而过,他见那少年坐在榻上,神情平静,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又用手在自己面前比划比划,仿佛不肯相信自己看不见似的。
因她叫疼,大夫也不敢用什么药,只找了些舒缓清凉的药草敷在干净的布条上,拿布条绑了眼睛。
禾晏向来都是眉开眼笑的,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蠢,至于这蠢是真蠢还是装蠢,如今是无人知晓的。他那双眼睛生的很巧,清灵透撤,瞪着的时候有点傻,弯起来的时候,就盈满了朝气和狡黠。如今布条遮住了她的眼睛,一瞬间,少年的脸就变得陌生起来,连带着他从前的那些生动表情都像是模糊了。
肖珏忽然又想起刚才在宴席上,映月一行人行刺之时,禾晏冲过来的时候,亦是没有动摇。映月倒的酒,就算禾晏不提,他也并不会喝,但那个时候少年的叫声里,恐惧和愤怒不像是假的。
甚至听得让人心头悚然。
他往里走,走到了禾晏的塌前。
禾晏似有所觉,但又像是不确定似的,侧头看来,小心的询问:“是有人来了吗?”
肖珏没有说话。
“没有人么?”她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就侧过头去安静下来。
这一路进凉州城,禾晏话实在很多。肖珏不与她搭话,她就去找飞奴。飞奴话不多,后来出现的宋陶陶便顶了这个空缺。一个时常唧唧喳喳的人,突然安静起来,是会让人不习惯的。
这少年如今也不过才十六岁而已,但他又与普通人不同。得知自己眼睛看不见了,有些慌张,但竟没有嚎啕,也没有落泪。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不过,他安静坐着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一丝不忍。
大概是他太瘦弱了,这么看着,很可怜。
肖珏开口问:“你感觉怎么样?”
“都……舅舅?”禾晏诧然了一下,才道,“我就是有些不习惯。”她伸手似乎想要去摸自己的眼睛,触到的却是布条,随即又缩手回来,道:“我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吗?”
他连问这话的语气也是平静的。
肖珏本应该说“是”的,但这一刻,他居然有些说不出口。
这样身手不凡的少年郎,正是最好的年纪,以他的资质,在凉州卫里,过不得几年,必然升官。一摊泥水里的珍珠,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埋没。但失去了一双眼睛,情形又是不同。且不说对未来的影响,光是他自己要习惯这种黑暗的日子,也需要勇气。
毕竟他不是从一出生起就看不见的。拥有过然后再失去,比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让人难以忍耐的多。
“舅舅,你不会是在为我难过吧?”禾晏突然道。虽然他眼睛蒙着布条,但她说这话的语气,让人想象的出来,若是寻常,此刻她应当瞪大眼睛,目光里尽是促狭和调侃。
“或许你还在自责?”她笑道:“其实你不必为我自责,你应该夸我,也许你夸夸我,我就会认为,我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夸你什么?”肖珏漠然道。
“当然是夸我厉害了。”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点惊讶,又带着一点得意,“刚才若不是我提醒你别喝酒,也不会引出这一场刺杀。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不厉害吗!”
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肖珏无言,不知道该说这少年是心大,还是真的不在乎。
“你好像并不难过。”肖珏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也许永远都看不见。”
此话一出,少年的手指蜷缩一下,虽然极细微,还是被肖珏捕捉到了。
他在害怕,并不如表面上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老天爷不会对我这么坏吧?”禾晏道:“我平生没做过一件坏事,何以这样对待我。如果……如果真的要这样对我,那我也没办法,瞎子也分很多种,我这么厉害,就做瞎子里最厉害的那一个吧。”
肖珏微微一怔,这句话听着莫名耳熟,似乎许久之前曾在哪里听过。
“不过,舅舅,你这么早就要放弃了吗?我觉得你还是再给我找几个大夫来看看吧?也许我还能治好,你干嘛说的就像没得治似的?”他问。
肖珏看了他一眼,少年虽然竭力表现的和平时一样,到底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他道:“好好休息。”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