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59章 上元夜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回到阆中的第一个年头,我完成了四项工程,读完了《史记》,和宋晴成了她单方面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又一年岁聿云暮,章全在阆州的四年任期到了。吏部考功司对每一个官员进行了年终考校,章全的“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四德都没有大问题,唯一的减分项是瘟疫期间阆州人口锐减。在一番我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综合考量后,章全评级中上,进一等,加禄一季。他的下一个官职是正四品上的尚左丞,告身已经送达,即日就要启程。 这些都是他留的信里告诉我的。信经由周从安转手送到我家。 信上还说,他已确认阆州的录事参军、长史和别驾都与齐冕的势力有沾染,嘱托我今后不要惹州官注意。 - 章全走的那天,万人空巷,东城门边的大路被百姓挤得几乎无处落脚。章全的马车刚到,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人不要走……”“章刺史是个好官呐……”“瘟疫那时候,多亏有刺史……” 十二月的冷风在摩肩接踵的缝隙里穿梭,烘托着离别的凄凉氛围。 我也作为感恩的百姓之一,跟着宋家兄妹俩混在人群中。他们和章全是熟人,必是要挤到最前面去打招呼的。我原本只想留在人堆里,但宋昀大约是怕我走丢,在一片熙攘中抓住了我的手。 说真的,他抓我手的那一下,我就跟被雷击了似的,酥麻炙热的感觉贯通全身。 章全走下马车,朝四个方向分别躬身一揖,坚定有力的话音随风作响,盘旋在人群上空。 “各位父老乡亲,四年任期,章全有幸与诸君共度;四年心血,也有幸能得诸君理解。今日终有一别,愿我阆州岁岁皆丰年,人人皆百岁;无烽烟席卷,无灾疫侵袭。” 人群中回荡着呜咽声。 章全单独看向宋昀和宋晴,拍了拍宋昀的肩膀,眼中流露出对亲生儿女一般的慈爱。 “保重。” 说这话时,目光还时不时向我飘移。 我也在心里说保重,向他微微颔首表示回应。 章全眼角含泪,重新站上马车的甲板。 “诸位,章全告辞了。” - 光是开道让路就耗了整整两柱香的时间。章全上车后又下来两次,亲切地和百姓叙话,甚至还哄了三个哭闹的小孩。宋家二人倒没怎么缠着他,因为已经私下告别过了。 整整一个时辰后,摩肩接踵的人群才有了松动的迹象。 宋昀顺着还没松开的手走到我身边,“怎么哭成这样。” 此时的我满脸涕泪,泣不成声。 白朝露不至于哭成这样,但沈洛泱会。 - 一年前的战争和瘟疫,已经被人尘封于回忆。今年,除了两邦交界的地带,阆州各地收成极佳,秋征大体顺利;赋税虽说不算轻,但百姓都体会过更重的;户数略有回升,叫花子和逃户越来越少。 今年的正月十五,州衙的账目上已经能腾出一笔钱来,给街市添上几盏灯。 我觉得这幢幢灯影背后都是章全的影子。他以一己之力修补大难遗留的创伤,给阆州这个沦为两邦交界的边境城市,留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灯会。 上元夜,坊门通宵不关。官府能提供的灯笼数量非常有限,但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了几盏。这已经是我见过的最繁华的景象,剑南成都的上元夜也不外如是。 我独自走在街上,脑中突然冒出里那些描写上元夜的诗句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褥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我看着朗朗夜空下稀疏的灯火,心想——前朝那些太平盛世的繁华帝京,真的有火树星桥、褥彩繁光吗? 到底是前朝的诗人夸张了,还是我见识少了呢? - 灯不够热闹,但人很热闹。路边的小摊小贩比灯还多,吆喝声也洋溢着喜气。杂耍艺人舞起了龙灯,灿烂的红光在暗夜里跃动。养蚕的人家在门口摆好了豆粥,祭祀蚕神以求新一年顺利生产。 猜灯谜的地方其实也没多少灯,多数谜面还是写在彩笺上。我的目光穿过朦胧的灯影,落在一袭素衣身上。宋昀正仰头望向灯谜,凝神思考的面庞映在红光里。 他抬手去摘灯谜的彩笺时,手里拿着的香囊掉落在地。 我匆匆走上前去,俯身拾起。 “朝露?” 我起身时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这个刚掉地上了。”我递过香囊。 宋昀沉吟片刻,没有接。 “这是我刚买的,瞧着好看而已,没什么特殊含义。既然你捡到了,可见它与你有缘,不如留着吧。” “也好,多谢。” 面对善意,我已经逐渐改掉拒绝的本能。 宋晴噗呲地笑了,“朝露妹妹,你是不是真不知道上元夜捡别人掉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我不解。 “灯会其实就是一场大型的男女相亲。若相中了,一方丢个信物,另一方捡起来,便是一种暗示。” 我吓得手一抖,香囊又掉在地上。想起这是宋昀的东西,我赶忙捡起来,伸手拭去青蓝色亚麻布上的灰尘。 “真的假的。” “我干嘛要骗你啊。你刚才肯定没看到吧,已经有两个男子在你身边掉东西了。你们巴州没有这个习俗吗?” 巴州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在成都从未听说过。 我又是一愣,“有两个男子掉东西……你们瞧见了?” “嗯啊。”宋晴欣然点头,“我都瞧见了。你当时看起来呆呆的,一看就是心不在焉。我还以为你要撞见桃花了,没敢上去打扰你呢。” “既然如此。”我看了看手里的香囊,“怀祯哥哥,这个我不该收。” 宋昀眉目间生出几分笑意,“这真是我不小心掉的,并无他意,你留着吧。” 我依旧摇头,没放下递出香囊的手。 最终说服我的是一种物尽其用的思维。宋昀说:“青蓝色不是你最喜欢的么?你身子弱,里头的艾叶温经止血祛寒祛湿,给你正合适。” 我想起刚才宋晴说的两个男子,又问:“这么说,刚才晴姐姐看到的两个男子,会不会也只是不慎掉东西了?” 宋晴捏了捏我的脸,“你又漂亮又稳重,怎么就不能自信点。” “但是说真的,朝露。”宋昀轻唤我的名字,“你可别因为别人觉得你漂亮稳重,就把自己给嫁了。” 宋晴投去疑惑的目光,“什么意思啊。” “又漂亮又稳重,意思就是又能调情又能持家。”宋昀看向我,“想必非你所愿吧。” 我点头表示赞同。 - 宋昀又去看灯谜了。我也想参与,但是串起花灯和彩笺的绳子的高度对我极其不友好。我又觉得自己笨,让宋昀一个一个念只会耽误他解决所有灯谜的速度,最终作罢。 我和宋晴手挽手逛了一路。 “想知道刚才在你身边掉东西的都有谁吗?” “你认识?” “认识一个,你也认识。是那个王八……哦,王上清。说起来他好像早就对你有意思了。” 我淡然摇头,“我也早就明着拒绝过了。他不过一时兴起。” “这‘一时’可已经一年了。” “那也是一时的执念的延续。”我闷闷地垂下眼睫,“你二哥刚才也说了。我不能为一个男人一面之缘所留下的漂亮稳重的印象,就为经营夫家搭上自己的余生。我和他之间虽有几分恩情,但若要谈婚论嫁,他其实也在此列。” “有道理诶。”宋晴忽地眼睛一亮,“以前施家还没退婚,我也以为嫁进去好好经营生活,这辈子就稳了。后来突遭变故,这婚事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你说,我是不是也能像你和二哥一样自己赚钱,别把余生搭在男人身上。” 我满脑子想着王上清对我莫名其妙的持续一年的执念。“若真如你所说,我想再找王家八郎把话说清楚。” 宋晴:“我该怎么赚钱呢……” 我:“王家八郎不是卖酒的么?今日应该有出摊,我想去集市找人。” 宋晴:“对,卖酒!” - 真的找到王上清时,我又犹豫了。 我拉住了宋晴的袖口,“万一他真的只是不慎掉了东西,我直言拒绝岂不尴尬。” “人人皆知的习俗还能有假。”宋晴大大咧咧地和我勾肩搭背往前走,“实在不行我帮你问嘛。” 宋晴大步流星地朝王上清走去,我用密集的小碎步努力赶上她。王上清坐一张矮凳,被七八个大酒坛围在中间,面无表情地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喊着:“上好的米酒嘞——” “喂。”这是宋晴和他打招呼的方式。 “宋晴姑娘,朝露姑娘。”王上清抬头时,脸上立马添了几分笑意,“买不买酒?” 宋晴无视

了王上清凑到她面前的酒坛,“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我们朝露姑娘还有意思?” “你能别老提我一年前的烂事了吗?”王上清立马收回酒,“朝露姑娘和你二哥早就互相……我是那种插足他人感情的人吗?” “那你刚才还丢帕子……” “等等先听我解释。”我伸手挡在两张就要打架的嘴中间,“上回大约误……” 罢了,说了他也不懂。万一他得知我和宋昀什么也没有,又起了心思,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就让这个美丽的误会继续保持吧。反正他们吵得正猛,我这点微弱的音量早已被压得毫无存在感。 “我刚才是不小心掉了个帕子……怎么了你看到了?”王上清一脸懵,“哦你们是不是误会了。我掉东西的时候朝露姑娘也在吗?” 我当场呆滞,瞪大了眼睛看向宋晴,恨不得当场质问——说好的不会有假呢! 宋晴也有一瞬的呆滞,不过很快眼神里添了几分聊胜于无的歉意,然后一脸嬉笑地找补道:“原来不是送朝露姑娘啊,是我看走眼了。” ……算她有良心。 “当然不是!” “那是哪家姑娘?” “没哪个姑娘!你当我什么人啊看见个姑娘就想娶,我又不是一年前了。” “罢了不提一年前。”宋晴终于带过了这个话题,“我宣布个事儿。” “啊?你说。” 宋晴拍了拍胸脯,“我,宋晴,决定加入卖酒的行当。若你许我和你一起卖,我就帮你解决所有竞争对手;若你不许,以后我就是你的竞争对手。” 我顿时目瞪口呆,对她多了几分钦佩。 若我也有这股劲儿,何愁没活干呢。 “我不信,除非你现在就帮我解决一个竞争对手。”王上清努了努嘴,指向不远处一个卖酒的摊子。 宋晴蹦蹦跳跳地走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看起来没有被骂也没有被打。 一刻钟后她蹦蹦跳跳地回来,昂首挺胸地说:“好啦,从明天开始,他们就要拜错财神了。” 接着是详细解释:财神爷共有九位。商人该拜的财神王亥,或者西蜀地带拜关公也说得过去。但在宋晴成功地让那位不幸的竞争对手相信,他应该拜比干。而事实上,比干只是公平公正的化身,和经商确有一点关联,但绝对和钱无关。 我:…… 王上清:“甚好!” - 宋晴一脚跨过围在地上的酒坛,站到了王上清身边。“上好的米酒嘞”开始变得语调丰富、顿挫有力。我怕宋昀猜完灯谜找不到我们,于是原路返回去找他。 灯谜悬挂处,宋昀在一排彩笺下向我招手。 “这个,你一定也会。”他指了指其中一张彩笺,“来看看。” 我吃力地踮起脚尖。他索性直接念道:“游牧。打一历史人物。” 我思索许久,只觉得他还是对我太有信心了。 “……我不太会。” “你读了一年的啊。” 想起《史记》,我骤然脱口道:“司马迁。” 我们相视一笑。他的笑意告诉我,我答对了。 我如实告知了宋晴卖酒的事情。起先我还担心他不肯让自家妹妹出去抛头露面地吆喝,连劝说的腹稿都备好了,宋昀却用一种无语但又欣慰笑容表示了他的支持。 但宋昀不支持她为了卖酒熬通宵。关于宋晴有多贪睡,我在刚回来的那个除夕夜早有耳闻。于是夜半子时,我便带着宋昀来到集市,宋晴炫耀着半个夜晚的胜利果实:“五坛酒,整整五坛呢!” “回家了。”宋昀的语气像个长辈。 “二哥,我要是不回去,还能再卖五坛。”宋晴兴奋起来眼睛仿佛在发光。 “你不困吗?” “我一想到我和王八……上清哥哥五五分账,就不困了。” 王上清瞥了她一眼,“上清哥哥?你以前怎么没叫这么好听过。” “你要是能分我六成,我可以交得更好听。” “拉倒吧,你只会叫‘喂’。” 眼看争吵一触即发。 我打圆场道:“的确该回了。不过良夜难得,回家之前,再去放个天灯许愿吧。” 所有人,包括王上清:“好。” - 我们斥巨资一百六十钱买了四盏灯笼。宋晴直呼发现商机,可惜过完今夜商机就没了。 <

> “写什么呢……”宋晴咬着笔头沉思。 “我要许愿家里的米酒卖得越来越好,最好每天都有今天晚上这么好。”王上清看向宋昀,“我不通墨,宋家二郎能否帮忙润色一下?” 宋昀答:“四钱一次。” 宋晴呵呵一笑道:“你这个愿望啊,也别求老天爷了,求我就行。” “我求你你求谁啊,最后还不是求到老天爷那里。” “也对,那咱们写一样的吧。老天爷一句话读两遍,必定印象深刻。” “那四钱一人一半。” “……他是我亲哥。” “亲兄妹还收钱!” “我寄佳酿千百家,祈请福禄万千载。”宋昀一句话结束了争吵,“算你免费。” “好诶!”宋晴和王上清异口同声。 宋昀自己早早就写好了愿望,搁笔从容地站着。只剩我还大脑空白。 宋昀看了我一眼,“若你的愿望与晴儿是同一类,其实前朝的诗句里就有。” “什么?”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那夜的天灯华光万千,托载着一城百姓的殷殷祝愿,飘向极目之外的星辰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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