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炉上一壶来回添了四五次水,淡了那山茶的香味,可丝毫淡不去我和严师公久别重逢的喜悦。
而我如何从李家这场厄难中死里逃生,成了一个充满奇迹的戏本子,听得他老人家两眼通红,叹息不断。
当听到我得外祖父庇护,他虽稍有心安一点头,可面色间仍愁容不散。
师公道:“如今你在宋家,虽可为避得一时腥风血雨,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小点,你还年轻,还有很长一段人生路要走;好不容易从这是非中抽身,不如放下前尘往事,早觅良缘,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
“放下?”
或许是故亲重复,那藏在心里深处的伤疤又再次崩裂开,涌出一股锥心刺骨的痛。
“师公,你叫我如何放得下这血海深仇?午夜梦回,萦绕在我梦里的,是我李家上下四十三口冤魂!”
我稍稍哽咽,辩到:“师公,小点不敬问一句,你可见过我李家一日灭门的惨状?您老不敢想,可我也时时刻刻不敢忘!”
一闭眼,满目被带血的回忆占据,泪落无声。
“那东门刑台上,我阿爹,阿娘,小弟,堂叔,堂婶,堂哥,王姨,奶娘,朵儿,柳叔,一个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他们的尸首像是腊肠般吊在刑架上,即使将身体里每一滴忠良之血流尽,可还是洗刷不掉他们身上的冤屈,正不了大历朝堂上那股日益沦丧的浩然正气!”
“那你又能如何?”
严师公的面色,在我抑扬顿挫的痛斥下,阴晴不定着;可许久之后,他一股心灰意冷反噬而来,怅然地劝上我。
“小点,你终究是个女子,薄弱之身扛不起这血海深仇,更肃不了乱世污浊。”
我不甘而答:“女子又如何?可我不认命!顾家和大历天家欠我李家的,我偏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说到愤然处,我倏地起身,端端正正跪在严师公对面。
师公惊起:“小点,你,你这是做什么?”
“师公,小点此番来,就是恳求您出山助我一臂之力,为李家洗刷不白之冤!”
“你为何这般固执?且不说我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无半点回天之力,然你一个罪臣孤女,无权无势,拿什么和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顾贼斗?更拿什么撼动大历天家?小点,你这是以卵击石!”
“不,我非自不量力!”
一意孤行在心,我不曾转圜自己的初衷。
“北燕,将是我李淳元绝地反击的最大助益。只要我能顺利登上北燕后位,那我家的仇得报指日可待!”
“你,你——”
我坚毅满面:“不瞒师公您,我如今已入北燕后宫,封为美人;而以慕容曜对我的恩宠,我有信心夺得这北燕帝后之位。师公虽归隐多年,可您在众多寒门士子心中威信,依旧不减;只要您肯出山相助,小点相信大事可成!”
“不可能。”师公严词拒绝到。
“为什么?”我惊问间,有些不知分寸的驳斥到严师公那股颓然:“难道师公您能眼睁睁看着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且碌碌无为地躲在这边陲之地,终此一生?”
“过眼如烟,再图亦是枉然。”眼一睁一合的时间,苍凉填满了师公的双目:“更何况,老儿我曾在你师婆和师叔坟前立过重誓,今生不再与这天下有任何瓜葛。”
劝不住的,他老不执着,只是疼惜地抚了抚我的脸。
“有生之年,能得知丫头你安好,老儿我已觉无憾。只是人各有志,强求无果,你还是自去吧。”
转身间,师公那略佝偻的背影,与我脑海中他当年远离大历时的光景重合在一起;只是那时读不太懂的感触,如今再次重温,却跃然于心间。
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