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的相处,宇婷自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哀家用过了,这是哀家特意为你备下的。”
慕容恪起身谢过。
趁他吃食的工夫,宇婷将适才看过的奏疏拿出放在几上,“哀家知道摄政王最近日子不好过。鲜卑连年征战,开拓下万里江山的同时,国空虚民生凋敝。西边氐族强势崛起,南方晋国虽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驼骆比马大仍不容小觑。萧琰在前线又攻下几座城池看起来势头正盛,但鲜卑的财力已撑不住了。”
慕容恪没吱声,宇婷继续说道:“如今晋国虽出现小范围骚乱,但晋军在战场上并未现出太多颓势,总有大臣嚷着要趁机攻进金陵活捉晋王。国外纷争不断,国内亦不安宁,眼下朝中拥战派的言论逐渐势大,其中最活跃的当数右谏议大夫,他的发言极具煸动性,最近还写出什么灭晋三步曲的册子来,好大喜功、好高骛远可见一斑,他全然忘了庞大的军备立时可拖垮鲜卑的经济。摄政王可知道这些?”
慕容恪放下手中的碗盏回道:“右谏议大夫的想法是有些理想激进,儿臣并不赞同。”
宇婷:“帝王术在于制衡,摄政王自然比哀家更了解其中关窃,拉拢怀柔不同于放任姑息,过刚易折、尾大不掉。”
“母后的担忧儿臣理会,当年拥护儿臣制衡萧氏时,右谏议大夫力排众议,是有功的。如今只是略微杂音,母后放心,有儿臣在出不了大的干系。”
他既表明了态度,宇婷不便多说,“摄政王心中有数,哀家自然放心。”转首换了个话题,“哀家听说前线战事暂缓,晋国可是有了新动作?”
慕容恪顿了顿,说:“确实,金陵传来的最新消息,晋国有意派使议和,儿臣进宫正要同母后商议此事。”
宇婷放下茶盏,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快,晋国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晋国门阀斗争激烈,此次萧琰在青州一箭射伤对面大司马,更将其围在青州城内断其粮草救援。晋国内忧外患之下选择议和不乏明智之举,此战我方占优,如今要想想怎么谈得益最大。”
“谈判哀家不懂,自有谋臣为摄政王出谋划策。只是萧琰一战而胜,重拾萧氏威望,萧太后更是联合老臣撺掇右丞相上疏,拥立景阳侯萧琰为大将军。”宇婷将手边的奏疏递予慕容恪,“摄政王尚未回来,萧琰已在返回大棘城的路上。”
慕容恪接过通览后放下奏疏,不露声色道:“萧太后显是得了高人指点,此次动作很快。”
宇婷细长的黛眉轻拧,“萧太后毕竟姓萧,鲜卑第一望族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如今皇帝年岁渐长,朝中的大臣渐显出墙头草的秉性左右逢源两头下注。此次萧氏下手之快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摄政王要打起精神早做准备才是。”
慕容恪对这位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嫡母向来尊敬,二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同气连枝共同御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回道:“母后放心,儿臣省得。”
宇婷颔首,“哀家自然相信摄政王,你对时局一向通透,心有成算,哀家是放心的,只是权力斗争最是凶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萧氏串通老臣,我儿应当早做打算。”
她抬眸望着下首的慕容恪,岁月给他添了风霜也添了魅力,“说来摄政王妃已病逝多年,摄政王不过三十五岁正值盛年,日夜为国事操劳,身边却没一位知冷知热的人。三朝元老左相的孙女拓跋燕贤淑雅正,知识理,论家世论人品堪得嫁入王府做摄政王妃。”
慕容恪没接话茬,宇婷停了停没再说话,一时泰宁殿内安静得只闻漏壶发出的水滴声。
“今日与太皇太后商议国事,怎么扯到儿臣头上来了。”
宇婷脸上敛了笑容,语重心长道:“我儿贵为鲜卑摄政王,你的私事亦是国事。如今你身边只有一个庶子,为绵延子嗣为稳固朝堂,都应该求娶名门贵女才是,今时不同往日,莺莺燕燕也好,红袖添香也罢,摄政王的家事关系到朝政时局,孰轻孰重无须哀家告诉你。”
慕容恪眉心略动,“太皇太后是听到了什么?谁这么大胆在太皇太后跟前乱嚼舌根。”
宇婷长叹一口气,“不是哀家逼你,皇帝下旨拜萧琰为大将军怕已成定局,你虽然摄政却无反对的理由。右相选定了阵营,左相的态度至关重要,总不能让皇帝、左右相与萧氏连气同枝!”
慕容恪沉默不语,宇婷深知自己这位继子心思深沉,二十余年虽一直母慈子孝然毕竟隔了一层肚皮,她眼下能做的惟晓以利害,剩下的便看他自己怎么做。
泰宁殿内气氛沉闷,宇婷也不想搞得太僵,换了个话题,“听说最近来了不少外国使臣,前有仇池世子后有百济王叔,便连那从不出国的秦国王子也来到了大棘城,想来摄政王必然忙碌,以后也不必日日进宫晨昏定省来回奔波,你乃国家柱石,身体亦要保重。”
慕容恪勾起嘴角,淡笑道:“孝敬太皇太后乃儿臣本份,谈何辛苦。说到使臣,仇池世子递上礼单,儿臣觉得母后看了可能会喜欢,特意带来给母后一阅。”他从袖中掏出礼札递上。
宇婷接过翻了翻,“确实用心了。”合上礼札,沉吟道:“哀家早年与那仇池王打过些交道,陆正疾这人寡恩薄义,极善钻营。”
忆起往昔秀眉略蹙,语气带了丝嫌恶,“摄政王应该清楚,仇池向来奉行事强主义,晋国强壮时暗地里没少给我们鲜卑下绊子,如今晋国内乱势微,按陆正疾以往脾性,他定要上前连皮带肉咬一口方才罢休,说到底陆正疾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陆正疾是个阴险小人,靠着屠戳同门弑师杀弟夺下峨嵋派,凭峨嵋派的力量趁乱成为一方诸侯,这样的人背信弃义确实不堪结盟。”
宇婷见他如此说放了心,“确实如此,不过仇池派了世子前来,摄政王打算一直晾着不见他么?”
慕容恪笑了笑,“母后消息当真灵通。儿臣亦听礼部的说了,陆世子也向泰宁殿递了折子,太后为何没召见他?”
掌权者忌分权忌觊觎,即使同一阵营也互为倚仗互有忌惮,宇婷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哀家一深宫妇人,见与不见都不重要。”
慕容恪笑容清浅,“下月儿臣打算邀请左右相及京中外臣来王府赏菊,在此之前母后见见那陆畅也好,好叫仇池知道野须与实力相配,幻想伸脚进别人桌底搅合,容易遭反噬。”
听他如此说,宇婷一颗心定了下来,自己的一番话他终是听进去了,对于此时的慕容恪和她来说,左相必须拉拢,而他的孙女拓跋燕正是最佳的王妃人选。
浸淫朝政二十年,在后宫屹立不倒的宇婷善于与慕容恪打配合,三日后陆畅在鲜卑礼官安排下进了宫。
陆畅兴冲冲地来,却在泰宁殿吃了闭门羹。他在偏殿苦苦等侯,日近中午梳洗完毕的宇婷这才姗姗来迟。
宾主寒暄几句后宇婷坐在上首望着下首的陆畅淡道:“说到老,你父王可比我年长许多,他如今尚能饭否?”
陆畅未语先笑,望着上首的宇婷笑得春风和睦人畜无害,“托太皇太后挂念,父王身体康健。太皇太后如何言老,您看上去依旧青春少艾,让人倾慕。”
他的话本也没错,宇婷保养得宜,脸上并无多少岁月痕迹。只是这话由他一个外臣晚辈说出便有了些轻薄之意。
宇婷嘴角浮着冷笑,笑意未达眼底。
陆畅自来熟地又道:“外臣这次来,除古玩瓷器丝绸美人外,还为太皇太后带来了左思的赋、陆机的帖。”让使臣奉上。
三都赋、平复帖。仇池人投其所好,她的喜爱打听的清楚。
宇婷展开看了几眼让宫婢收了下去,话中有话道:“这些东西我多年寻而不得,你的本事不小。”
陆畅回道:“我仇池向来视鲜卑为上邦,太皇太后的需要便是我仇池的需要,您若喜欢我国必竭尽全力为您寻来。”
“上邦?”宇婷往后靠了靠,居高临下地望着陆畅,“我没记错的话,仇池建国以来一直委身晋国对抗鲜卑,屡屡在我国与晋国开战之际侵扰我西部边境,难道我记错了?”
陆畅起身走到主座下首行大礼拜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晋国重轻武,派系林立空谈误国,前线接连失利已显颓势。而鲜卑在太皇太后的领导下犹如旭日东升,一派欣欣向荣。仇池昔日委身晋国乃趋利避害,如今与鲜卑结盟亦大势所趋,仇池从来顺应天理不会逆天倒行。”
宇婷嘴角扯出丝讥讽刺的笑,“陆正疾十多个儿子,你非嫡非长却被封为储君,我原先还不解,现下却明白了。仇池的国策如墙头草般在大国间摇摆不定却被你说成顺应天命!常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哀家今日倒是开了眼界。”
这番话含讥带讽,陆畅闻之却丝毫不觉难堪,“汉高祖得天下感慨猛士难寻,魏武帝逐鹿中原期待天下归心。太皇太后执政多年,比外臣更明白高树靡阴,独木不林。仇池诚心与鲜卑结盟,这样鲜卑能得助力,仇池能得外援,岂不两相便宜。”
宇婷望着陆畅轻笑道,“外援?前不久仇池人还杀我边军虐我边民占我边境,如今说结盟,让哀家如何信你?”
陆畅:“外臣不敢欺瞒太皇太后,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与鲜卑结盟使仇池有能力面对草原氐族秦国人的袭扰;而得到仇池助力的鲜卑大军再度挥师南下时,不仅西疆无牵绊还能由仇池军牵制住晋国西北驻军。我父王为展现此次与鲜卑结盟的诚意,愿让出仇池军占领的武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