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徐瑶便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冷冷地转过头走了。那方向，也不是回课室的方向。 她拐角下了楼梯。 孙倾城回到办公室，其它同事有说有笑地在夸哪个班的天才又考了年级第一，不似她，脸色凝重。 好歹是从农村里苦学为自己拼出一条路来的。从前各家都有嘴碎的叔子和婆子，遇到奇闻逸事逢人就到处说，非得将人家藏着掖着不想见人的事传去十里八乡。 她什么样的怪事没听闻过？ 城市现代化程度高，人流密集，不适宜黄仙……也就是黄皮子，或灰耗子那种动物修行。 小时候在家务农，孙倾城常听黄鼠狼讨封的故事。 晦涩的回忆漫上心头。 她也……真的见过。 村里有一个鳏夫，存款不少——都是定时偷摸进城从人口袋里顺来的，或许是熟巧，还没被抓过现行。某天心生一计，拿着赃款要买个媳妇，想体验体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日子。 这老汉在亲娘还在的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有照顾自己的能力。 既不种田也没工作，就这么晃晃悠悠要百家剩饭过了十几年，第一任妻子实在受不了伺候祖宗的穷苦日子，顶着流言蜚语也要逃掉，他才找机会搭车进城开始做那脏烂事。 是故村里的人对他的来路不明钱不说心知肚明，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反正不可能是正儿八经靠劳动挣来的。 他扬言说要找媳妇儿，谁敢把自家闺女拱出去？这鳏夫一村一村地找，专盯那种相貌好的姑娘家，好不容易找到一户见钱眼开的岳父，跟他的钱对上眼了。 虎水村一个男人有个小女儿，模样水灵灵的，说自己老婆生养的时候没照顾好身体，导致小女儿是个精神病。不犯病的时候干活做事可勤奋，要病起来呢—— 那男人拧着小女儿手臂上的肉推她出去，挤眉弄眼地对老汉笑，教他：“打一顿就缩在桌子下不动了，听话的嘞。” 其实精神病多为遗传。 鳏夫看得眼都直了，嘴上不饶人竟还议价，“啧，还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他把两根手指拢起，“咱们先前说的不算。不如……这个数？” 好家伙，从七十砍到五十！ 男人看了瑟缩在柱子后的小女儿一眼，咬咬牙：“成。” 收了钱就把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推了出去，手指沾了点儿口水一张张地数钱，兴奋道：“爹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以后你就跟着他好好过日子吧。” “哎，她叫啥名儿？”鳏夫牵着她，走了没几步又回来问。 男人说，“阿猫、阿狗，叫啥都行。你的人，给她起个叫着顺口的新名字，也行。” 卖出去就得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免得走漏风声，丢人。 “我有名字。”清醒时刻知晓父亲将自己发卖了，小姑娘绝望地开口，声如蚊蝇，“不、不叫猫猫狗狗。” 老汉心念一动，拿出一刻，此后也只有过这一刻的柔情来，放轻粗犷的声音，“你说啥？” “慧芳。” 老汉骤然凑近，鼻腔喷撒的厚重气息好似要没入脸部的细胞里，她忍着恶心，眼中盈盈带泪，说出母亲在时取的名字。 “我，我叫，慧芳。” 他又不识字，哪晓得哪个会哪个方的。 敷衍点头，搂着慧芳的肩头坏笑道：“好，以后叫你方子。” 慧芳就这样成了好吃懒做的老汉第二任买来的妻子。 孙倾城跟同学放学经过他们家，老汉不在的时候她就会叫停这群七八岁的小女孩，手搓了搓衣服，怯声：“你们等我一下。” 进了趟屋，她手里捧出五颜六色的小颗纸包糖果。比不上现在品种繁多的玉米糖、夹心软糖，但在当时可是城里才能买到的好东西。 糖在那个年代是稀罕物。 无功不受禄，本学到的知识牢记在心。孙倾城人小鬼大，喝止小伙伴眉开眼笑地上去拿，谨慎问：“方姨，你要我们做什么啊？” 可怜花样的年纪就要被称姨。 慧芳低声下气讨好地笑，“你们放学的时候，我家那、那个人，不在的话，来跟我说说话就好。” 孙倾城疑惑：“我们怎么知道他在不在？” “他不在的话，像今天这样，我在院子里等你们。”慧芳忙说，“我给你们糖吃。” 伙伴怂恿孙倾城答应。 一堆孩子里头，她早熟些，比旁人有主意，是大姐大的地位。 <
> 哪怕妈妈常说少跟这户人家往来，鳏夫是个不好相与的。可糖果的诱惑实在太大，朋友急得推她上前哄她，猝不及防抬头对上慧芳渴求的眼神，孙倾城结巴道：“好、好吧！” 就这样，他们暗自跟慧芳签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心灵契约。 那一个月里，一个星期能吃上三四天糖呢。 一回照常放学，她领着小伙伴一起经过慧芳家。 院子里没有慧芳洗衣服等他们的身影，转脚想回去，屋子里传来不大不小的打骂声，正好令他们站着的位置上的每个人都能听到。 孙倾城一惊，放下包迈起小短腿跑去窗户那，攀着墙往里看。无奈太矮，她赶紧指着井边的小凳子，指挥同学，努力做口型：“搬过来！” “难过？你在难过吗？” “……！不——安——搬！” 同学拍脑袋：“哦哦！” 她踩上凳子，手指抹干净窗户的尘灰，通过透明的圆，看见老汉站在床边，掐着慧芳脖子把她死死摁在简陋的床上，拳如疾风往头上挥。 慧芳挣扎着抬手挡他，呜咽地流泪，“别、别打了。” 桌脚边是倾倒的酒瓶子，难怪能闻到阵阵酒香。 孙倾城不喜欢这个味，觉得呛人。 今天老汉进城上公交当扒手，被抓了个正好，还好车上的人少，他赶紧把钱还给人家求饶，说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儿子…… 好说歹说人家才放过他。 加之心情不好，老汉赤着上身，光膀子红的，估计是酗酒了，对着慧芳边打边骂：“让你偷老子钱！” “没用的婆娘！” 院子里养的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啄孙倾城的凳子，像在问她：弄啥嘞？ 孙倾城烦得伸手拍一下它的鸡冠，鸡忿然，大下午的开始咯咯咯打鸣。 似是察觉动静，老汉侧身朝向身后。 孙倾城赶紧从椅子上下来，心脏剧烈跳动，拖着包招呼小伙伴：“快跑！” 大家作鸟兽散。 慧芳活生生地被打死，睁着眼没了气息。 鳏夫以为这娘们装晕唬人，拖着她羸弱的身子挨在床脚，自己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分明是大夏天，孙倾城手脚冰凉地跑回家，窝房间里写了两个小时作业。 她不敢停，怕停止思考，脑子就会自动浮现出方姨挨打的模样。 写完所有作业本，她抬头，天黑黑的。 孙倾城拿着铅笔跑出去：“妈，我去田里除虫！” “哎，大天黑的除什么虫？”孙母坐门边择菜，纳闷嘟囔，“这孩子。” 通往方姨家的小道两旁都是高高的芦苇。 大屋的门开出一条缝，黑暗处露出一只眼睛，孙倾城快脚蹲藏在鸡窝里，心脏扑通、扑通的。 她看见月光下，一只头顶盖着西瓜皮的黄鼠狼拱手站在大门前。 啧，老汉还当是什么东西。 长门大开，他的脸还是红的，醉醺醺的，扶着门侧木框，问：“干啥？” 黄鼠狼发出人声：“你仔细看看我，像什么？” 这是讨封来了！孙倾城睁大双眼。 下午打鸣的那只鸡抖抖身子，瑟缩在她旁边。 孙倾城：“……” 哦，鸡怕黄鼠狼。 老汉想说你像个瓜皮。 转念一想，山村里多有精怪修炼成人，他嘻笑，指着它：“你像我婆娘。” 家里那是个赔钱货，神经病，多了个媳妇伺候自己，岂不美哉？ 黄鼠狼跺了跺脚，下一秒就凭空消失了。 孙倾城跟鸡一起屏息凝神。 鸡在想什么，她不知道。 反正她在想，按照正常故事走向，懵圈在原地的老汉，铁定是要完了。 身后一只洁白无瑕的手伸出，攀上老汉的肩，鳏夫酒意正酣，不知媳妇这双日夜劳作的手竟还能柔软如绸，轻点他的膀子，女声含情道：“看什么呢？回屋睡睡吧。” 他被拖带着枕上床榻。 孙倾城跟鸡对视一眼，鸡啄啄凳子，大发慈悲地借给她。她搬起椅子跑到今早站着的地方，透过同样的位置，看着屋内。 成年人大小的黄鼠狼被鳏夫欺压而上。 他抱着那尖尖的嘴巴伸出舌头狂啃。 裸在外的背被尖锐的爪子划出无数道血痕，鳏夫浑然不
觉继续自己的动作。 而方姨，死气沉沉地瘫倒在地。 黄鼠狼睁开锐利的眼朝向她，孙倾城尖叫一声，差点摔倒，踉跄一路小跑回家里。 依旧是那条小道，有个瞎子背着箱笼慢慢走在路上，突然伸手拦住她。 他道：“小姑娘那个急，瞅见啥嘞？” 孙倾城警惕地看着他，闭紧嘴巴。 瞎子推了推小黑圆眼镜，比了个二。 “月圆之夜都还能碰上，算咱俩有缘，提醒你个事哈。” 这算哪门子有缘？ 小小的孙倾城后退一步，还是不说话。 “你是撞见黄皮子报仇了吧？哎哟，咋还打断它嘞，这玩意儿记仇，会顺着你的气味跟你一辈子。” “不过莫得事。”瞎子从箱笼摸出一张符，当场点，捏着边边任灰烬向她飞去，“好嘞。” “第二件么。”他摸了摸羊须胡子，“记住俺的话。” 他问，“你知道啥东西，肉眼能看见的时候，像馆（照相馆）的东西拍不出来。你看不见的时候，像馆的东西又能拍得出来不？” 孙倾城摇头。 但他竟然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不由放下一点防备。 “是鬼。”瞎子在诡异地笑。 他道：“遇到这种事，躲得远远的。不要好奇，不要参与，你会长命百岁的咧。” 原来在这等着吓唬小孩呢！ 孙倾城撒腿就跑。 “妈！”她惊魂未定推开门，大喊：“有黄鼠狼去方姨家害人啦！” 鳏夫的死活她不在意，可方姨不能出事！ 父母犹豫。 “你还想管这闲事？” “说的什么话，闹出人命就不好看了。走，叫大伙一起去看看！” 她推着妈妈往外走，叫动周围没睡的村民，举着火把去慧芳家。 可惜还是去晚了。 方姨倒在地上。 那鳏夫死在床上，死相不雅，脸上挂着恍惚又满足的笑。 · 孙倾城意识回笼。 有种直觉在冥冥中指引她。 小时候那瞎子，几乎是明示的提醒，精准指向现在的徐瑶。 郑易失踪。 徐瑶死了。 尸体还没找到，但是不争的事实。 孙倾城灌了口凉水，有个地方，自己一直想不通。 徐瑶为什么要请陈殊酒去吃饭？ 她……在这些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