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芒砀山刘邦斩蛇沛城县任敖仗义1
【人立世上,有几个是一副面孔?刘邦无赖有之,仁厚有道亦有之,这便他长处,将无赖、仁厚用到极妙处,谁与争锋?
一桩苦差事,偏写得如游山水。】
却说沛县县令段逯,要教人解送众役徒去咸阳,寻思了半天,一下想到刘邦来,暗道:“这刘季,当年若不是他,那吕公的大女儿,定已归了我。可恨这厮,害我白想了好几个月!此趟差事,就叫刘季去。没事是我功劳,出了纰漏,也自有他来顶杠。”主意已定,即教人将刘邦唤到堂来,先把差事给交代了,道:“你干差多年,咸阳已去过不止一次。此趟解送,便仍由你来。”刘邦听得,忙禀道:“大人差遣,本该爽快答应。却是家中两个孩子还小,走不得远路。乞大人另差他人前去,省得耽误了事。”县令喝道:“胡说!县衙中吏员虽多,哪个似你老练?这次是二世帝颁的诏令,限三十天内完备解到,一个也不能少。若违了限期,失了人头,我非但罢官,恐性命也难保。你只是个小吏,却推三阻四,是否把我祸害苦了你才安心!”刘邦见他发怒,只得接下了这份差事。
当天回家中,刘邦与老婆告了别。次日一早,收拾了行装,厅上支了路费,来衙前领人。县令见了道:“刘季,此次解送的役徒,要比往常多。怕你一人管不过来,我特地再从衙役中,叫了薛鹏、李松两个,和你一同前去。”随唤两个公人出来,当面吩咐道:“你二人和刘季做伴去。路上早起晚行,在哪住歇,都要听从于他。”二人连声应诺。县令付与了公名册,刘邦当场领下那一百个徒夫。县令叮嘱道:“此去小心在意,路上休教有失。”一行人都吃了个饱。刘邦三个拜辞了县令,押着众人起程。
只说刘邦起身上路。萧何得知消息,便同了曹参、夏侯婴,和几个相好的官吏,一早在西城门外,备了一桌酒席,来为刘邦饯行。吃了几盏酒,众人忙着摸钱给刘邦,萧何道:“此番押送,不同以往,千万小心了。路上仔细,提防着有人逃跑。”刘邦点头道:“这个不须萧大人叮嘱,我自省得。也非头一回办这差事,且请放心。”又吃了两盏,刘邦道:“时候不早,我当赶路。”萧何众人乃与告辞,看刘邦押着一群役徒,离了沛县,取大路投咸阳进发。此时正是四月初天气,不冷不热,正好行路。宋朝有个翁卷有曾作四句诗道: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这四句诗直说四月初夏,那江南一带农夫,方弄罢蚕桑,又开始插田,没个闲时。怎知昏君为图自己享乐,天皇老子他最大,只要称心,哪管你误不误农事。今日刘邦押送的这群役徒,都是被逼无奈,愣教撇下妻儿老小,去那陌生地方领受煎熬。故此这一百人,没一个不想跑的。
话休絮繁。却说刘邦和两个公人,各人都拿了剑,押着众役徒,迤逦向西而行。起初两天,倒也太平。一者刘邦三个正有精神,看管得紧。二者役徒们都被绳索连系着,甚难挣脱开;道路又好。第三天后,才出得沛县县界,要赶时间,便不走大道,走那捷径小路。下午行过一片山林,傍晚前待要歇脚时,刘邦一点人数,却发现少了四五个。刘邦吃了一惊,忙与两个公人商议。薛鹏道:“必是见我三人不凶恶。明日再有逃的,捉到一个,当众杀掉。唯有这样,方可制止住。”
次日,果然又有七八人,趁小解之机,挣脱绳索,拔脚便逃。刘邦见了大怒,叫薛鹏、李松看住众人,手里绰了宝剑,疾步来赶。那几人见追得凶,发声喊,四散而走。弄得刘邦手忙脚乱。费了九牛力气,才捉得一个回来。刘邦踢了那人几脚,当着众役徒面正待发作,却见那人是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病汉,便不忍心起来。拔出半截的剑,又推回了剑鞘。刘邦自思道:“这班人怕去了咸阳,再也不能回家,才想尽办法要逃走。我现在纵然杀了此汉,也难保明日再没人逃跑!于事无补,却要顶一个滥杀的恶名,实在不值。”长叹一声,便饶了那汉。
下午路上,只得上心防着,生怕再有人逃走,不好交差。行了一程,有个十七八里,看看斜阳西坠,天将要黑,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缕炊烟升起。刘邦道:“既见烟起,必有人家。”又行了二三里,果然那个山脚下,藏着一座村落。刘邦道:“今夜便在这里借宿。”独自先奔入去,与村民打个问讯,寻到做主的长者,说了身份。长者见是公差,自不敢怠慢,忙使人安排饭食和宿处。当夜,就在这村西边,几间空房里住了。刘邦因一连两天,都有人逃跑,现到这歇宿之时,更是不敢大意。故当天夜里,加倍警惕,两番起身出来查看。
偏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众人起来,一点人数,又少了十数个。刘邦问两个公人,李松道:“三更时还不曾少,眼见得是后半夜逃走的。”刘邦听了,叫苦不迭,口里道:“一百人出来的,今才离了沛县,便已走了二十余个,到了咸阳,如何交差?”薛鹏道:“昨日我教杀一儆百,你若听了,今夜断不会还有人跑。”刘邦道:“不是这等说。家中有老小的,谁不惜命?若知前途无忧,你教他跑,他也不跑。都是可怜见的人,如何下得去那手?”薛鹏道:“按亭长这般心慈手软,到咸阳时,人早逃得没了。”刘邦听了,便不说话。
又行了一程,已到丰邑西界,回头望时,离得家乡远了。只见前面水泽茫茫,杂草乱舞,远远的有个小村,一座石亭立在村头。日挂当空,众人径投那座亭子来。刘邦心中烦躁,走在前面,寻思道:“恼杀人!我往日也几番押解人去咸阳,从未出过甚么差错。这回倒好,才离得家门,就逃走了十来个,这早晚怎么说也脱不了被问罪。”正想哩,只见西南面,一个老汉,挑着一副担桶,摆动着身体过来。刘邦见桶有桶盖盖着,猜这老汉必定是卖酒的,便上前道:“老人家,你桶里盛的甚么?”老汉应道:“是白酒。”刘邦道:“多少钱一桶?”老汉道:“五个钱一桶,少一个不卖。”刘邦自思:“走了这半天路,脚都乏了,何不买些吃着歇一会?也补气力。”便把两桶酒都买下,一桶分给了众人,一桶提在亭子上,与薛鹏、李松合吃。
薛鹏、李松不胜酒力,各自吃了两瓢,便一旁去歇了。刘邦心里有事,只顾一瓢接一瓢的吃。直吃到红日西坠,天色微暗,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两个公人正要过来相劝,刘邦已站起,走到众徒夫面前忽然道:“你们都走了吧。”众人见刘邦冷不丁嘴里冒出这么一句来,吃了一惊,皆直愣愣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刘邦道:“尔等此去咸阳,定当少有人能得生还。逃脱者既得生,见在者却要去送死,是啥道理?我差了人头,按秦法律,已是罪责难逃。不如就这里卖个人情,放大家一条生路。”众人只当听差,都站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刘邦索性替众人把绳索解了,催教离去。众人方才相信,当即跪到面前道:“天下怎见得刘公你这样的好人!此恩终身难忘。只是我等得生,却要连累刘公,如何是好?”刘邦笑道:“我自不能回去送死。等你们散后,我便远走他乡,找个地方安身。先躲避一阵,再作区处。”众人道:“如何使得?”刘邦道:“你等只管走,休要担心我。”
回身对两个公差道:“这趟差事,就此作罢。你二人回了沛县,只管将罪责推我身上。”薛鹏、李松道:“你自走了。只怕你老婆孩子,要受牵连。”刘邦道:“管不得这许多了。”薛鹏、李松自思家小都在沛县,又是刘邦做的主,听他这么一说,乐得躲个干净,却终究放心不下,便问道:“刘亭长,你待去哪里?”刘邦道:“南阳博山,有个远亲,我想先投他那里。”薛鹏说道:“南阳距此不下千里,你何苦跑那么远。到时家中有个急事,如何寻你?我且指你个去处,那地方官府势难找到,离沛县又不远。”刘邦道:“甚么地方?”薛鹏道:“芒砀山。那里山势险要,兵马难进,足可做安身之所。”刘邦道:“你叫我去做强盗?”薛鹏道:“你已身犯死罪,与那强盗又有何异?”刘邦听了,点头道:“也说的是。”当下薛鹏、李松辞别刘邦,自回沛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