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陵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是在玄裕宗一个仙气缥缈,要多恢宏有多恢宏的莲花台。 黑云压顶,电闪雷鸣,凄风伴着呜咽肆起,方圆百里灵力四溢。 懵懂的百姓以为仙神显灵,惶恐跪地;惊异的弟子以为妖魔入侵,谨慎防御。 而真正知道真相的十数人跪坐台前,仰头看着莲花台上的变幻风云。 雷光划破天际,照亮了台上苍老的身影,那是对妄图窥探天机之人的警示。老者却不动如山,抬手间,八十一道阵旗迎风而立,强大的灵压骤起,与轰鸣的电光成对峙之势。 山川也为他所用,点点灵光自玄裕宗二十八峰飘散而出,汇入大阵之中。 ——这是一场穷尽全宗之力的卜算。 台上老者双眸紧闭,手印纷飞,竭力想在卜算结果中寻得一线生机;台下众人面色沉重,如丧考妣,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凝神注视着老者的每一个表情。 唯有尚且一无所知的奚陵混在人群与狂风里,盘膝撑头,昏昏欲睡。 半晌,大风渐息。莲花台上,老者缓缓睁眼,眼中布满血丝。 “大凶。” 苍老的声音苦涩沉重,一字一顿敲在每个人心里。 下方,为首的男人率先踉跄了一下。 “掌门!” 人群微乱,有人想要上前搀扶,却被男人抬手制止了动作。 “我没事。”他直起身,看向上方的老者。 被唤作掌门的男人身材高大,气质沉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已然比旁人多了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脸色却是灰败的,声音带着与他华贵服饰不相符的哑然。 “敢问师叔,可有解?” 询问的话刚一落下,所有人——除了掌门旁边坐着的年轻人,皆带着期许侧目。 莲花台前的人其实并不多,数来数去,也不过将将二十左右。 但若是有弟子站在这里,便会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平时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的长老亦或客卿。 传闻玄裕宗实力雄厚,能人辈出,能解世上所有灾难困厄。 但就此时此刻这些掌权者们仰着头绷着脸,将希望寄于上方老者的情况来看,传闻约莫都是扯淡。 见状,老者垂眸一叹。 低落的眉须让他看上去苍老而无力。他摇了摇头,道:“八星移位,阴阳相冲,厄困不绝。我叩问了所有星守,皆为……无解。” 男人的背脊当即塌了下去。 半晌,他才缓过劲来,低声道:“那我师兄他……还有多久?” 尊胜老祖沉默。 他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望向了今日话题的中心、大凶应劫者本人:“小陵,你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吗?”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风暴渐息,漫天乌云以莲花台为中心缓缓散去,其后天空澄净。阳光趁机挥洒,一身白衣的年轻人盘坐在光与暗汇聚的正中,垂首不语。 由于逆光的缘故,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一只骨线分明的手掌露在外面,白皙修长,玉一般润泽,好看得不似凡间物。 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耐心等待着年轻人的回应。 然而…… 清风拂过,莲花台一片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沉默到悲伤的氛围都淡了些许,周遭诸人都茫然对视,一阵轻微的鼾声在寂静中再也无法掩饰,尊胜老祖才终于忍无可忍,气沉丹田。 “奚陵!!” “啊?!” 猛地从将睡未睡中惊醒,年轻人连忙抬头,一脸状况之外。 横七竖八的睡痕不合时宜地占了满脸,纵横交错,惨不忍睹。可饶是如此,竟也掩盖不住这人优越的眉目,他眨眨眼,眼中满是茫然。 向来脾气暴躁的尊胜老祖无奈地叹了口气,重复道:“你……寿元将至,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他说得相当委婉,按卦象而言,奚陵哪里是什么寿元将至,分明就是横死。 话音将将落下,不少人就已转过头,不忍再看。 大抵是上天不公。 包括尊胜老祖在内的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同样的想法。 空气安静到窒息,奚陵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 “我想吃梅花酥酪饼,还有冰莲甘草汤。” 诡异的
凝滞之中,奚陵脸色诚恳,语气郑重。 站在一侧的掌门瞬间变了脸色,奚陵却转向了他,认真开口:“糖要多放一点。” …… 当天下午。 喧闹的食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食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容貌俊秀的年轻人与身材高大的男人相对而坐,一个埋头苦啃一个默默不语,静谧得与其外喧嚣格格不入。 “师兄,你……还是放不下以前的事吗?” 良久,高大男人——玄裕宗当代的掌门人华珩看着大快朵颐的奚陵,低声开口。 明灭的烛光照耀之下,他的目光复杂极了,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悲悯。 “唔?”奚陵在百忙中迷茫地抬起了头,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睡痕褪去之后,奚陵的容貌才终于完整的显露了出来,近乎完美的线条曲线让他的脸找不到半点瑕疵,五官俊秀而又精致,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睛。 只是他脸色实在是太差了,憔悴苍白,带着无法掩饰的病态。 病美人侧着脸,神色疑惑,华珩却忽然不说话了,转过头,看向了一派热闹的大厅。 这里是玄裕宗脚下最大的一家灵食食肆,因灵力纯粹,鲜而味美,常年座无虚席。 更难得的是,在一干贵得咂舌的灵食铺子里,这里的价格十分公道,因此,哪怕不是饭点,也有不少修士愿意花上几块灵石,点上一壶灵酒,听说先生讲讲多年以前,五洲那些带血的历史。 今天讲的,是百年前,玄阳门出山的故事。 这大概是无数史事中年轻修士们最爱听的一个,大堂早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说先生刚刚起了个手,台下就已响起了一阵欢呼。 “话说一百五十年前,隐世多年的玄阳门受仙盟邀请,毅然决定出山。” “哐当”一声醒目敲响,说先生开讲。 南洲玄阳门,是一个堪称传奇的门派。 三百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震动改变了整个五洲。 地动山摇、天塌地陷、飞沙走石、海水倒灌,一道巨大的深渊凭空出现,象征着人族史上最可怕的灾难到来。 深渊纵横万里,贯穿了中西南北四大洲际,其内深不见底,幽暗诡异。淡淡的黑色烟雾渗透而出,像是在向天下诉说它的不祥与恐怖。 果不其然,沾染上了烟雾的动物开始了变异。 人们将这种变异了的动物称之为魔,魔物异常强大,轻易就可毁灭一处村庄,它们开始大肆屠杀,仅仅数日,往日平静温馨的五洲大地就已变了副模样。 赤地千里,腥风血雨,满目苍夷的大地之上,随处可见吃剩下的残肢碎体。 台下的听众们大都不过数十岁光景,没经历过那场漫长而又可怕的灾难,但从小耳濡目染,也听一些老辈讲诉过当年的可怕,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可怖的灾难持续了近两百年的时间,普通百姓消亡殆尽,尚有自保之力的修士们也百不存一,绝望之际,人们发现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那里与世隔绝,鸟语花香,所有魔气到了那里便会自行消散,而那里,就是我们现在脚下的玄裕宗。” 桃花源的名字唤作陀川镇,陀川镇有个小门派,名为玄阳门。 很难说当年的玄阳门是不是现下玄裕宗的前身,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玄裕宗掌门人华珩,是当年玄阳门门下的弟子。 玄阳门门人其实十分稀少,连着掌门带弟子,也不过八个人罢了。却个个天纵奇才,实力强大,这对于当时已经残破不堪的仙盟来说,是一股完全无法忽视的力量。 而事实上,就是这八个人,在后来加入仙盟以后,个个威名远扬,战功赫赫。 玄阳门加入仙盟的第一年,困扰仙盟数十年的苍炎狼兽连带其魔域全部剿毁。 玄阳门加入仙盟的第十五年,仙盟方圆千里的魔气彻底清灭。 玄阳门加入仙盟的第五十年,在五洲头上笼罩了两百年的灾难彻底宣告完结。 “那玄阳门的几位前辈现下如何?在何处清修?” 一个一看就年纪不大的愣头青傻乎乎发问,原本喧嚣的大堂瞬间寂静,所有听众连同说先生一起,直勾勾地向那人看去。 “额,我……在下前段时日考上了仙盟,想着若是可以,可以去拜访下几位前辈。”愣头青挠挠头,一脸无辜。 “阁下是体修吧?”一位听众闻言,好奇发问。 愣头青点了点头。 其余人当即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那听众更
是一言难尽道:“不是我瞧不起体修啊,但道友你,是得补补化了。” 玄阳门门人们的结局相当不好。 五人身死,一人重伤,唯有一个七弟子因为年纪太小,没怎么上过战场,幸运地留存下来,也就是现在的玄裕宗掌门,华珩。 有人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当即道:“不对啊,先生不是说,玄阳门一个师尊七名弟子,一共八人,还有一位去了哪里?” 闻言,说先生一把展开了折扇,显然是这人问到了重点:“你说的那位,是那六弟子,清芜仙尊奚陵。” “清芜仙尊?!” “竟然是清芜仙尊!” “可是,我好像听说清芜仙尊也已经死了?” 奚陵这个名字虽然没几个人听说,但清芜仙尊却堪称家喻户晓。 他是玄阳七子中战功最为显赫的存在,以手段狠辣,骁勇善战著称。传闻他长刀一出,方圆百里不见活口,被不少刀修奉为祖师,日日烧香念经,悉心供奉。 只是灾难以后,清芜仙尊的去向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受了重伤,还有人说,他是厌倦了打打杀杀,找了个地方隐居去了。 不过由于百年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渐渐的,传言便都倾向于他已经死了。 说先生的版本却与以上三种都不太相同。 “他啊,没死,但也不算活。” 这显然是故弄玄虚,底下人当即不干了,纷纷质问:“这是什么话?!没死也没活着,活死人吗?” 说先生闻言笑眯眯地扇了扇风,直到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满意地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 “他……疯了。” 片刻宁静过后,台下当即一片哗然。 混乱中,刺耳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强大的灵力裹挟着一根竹筷,直直穿透了说先生面前的桌子,插入地面,将说台轰了个干干净净。 巨大的冲击掀起一阵尘雾,说先生狼狈地摔坐在台下,惊恐看着窗边的位置。 “一派胡言!” 自角落走出,华珩阴沉着一张脸,看向说先生的目光冰冷至极。 奚陵站在他身后,无辜地举着自己只剩下一根的筷子,眼中满是对那根碎成渣了的筷子的可惜。 “参、参见掌门!” 人群中有玄裕宗的弟子认出了华珩的脸,条件反射般两腿一软,周围人不明所以争相效仿,于是几个喘息间,食肆大堂噼里啪啦跪了一片。 “我玄裕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向来堂堂正正,何时出了你这般满嘴胡言,信口雌黄的小人!” 华珩一字一句,眸中似蕴了团火。 这间食肆是玄裕宗的产业,而这人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妄言。 食肆老板很快闻信赶来,见是华珩,同样一个哆嗦,扑腾一下拜了个五体投地,连忙开口:“您消消气,消消气,我这就把这碍眼的东西清理出去。” 说罢一把拽过了说先生,大声唤来几个门倌,当场将人扔了出去。 华珩冷冷看着,直到说先生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转过身,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一宗之主的威压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哪怕他并未用上一点灵力,强大的压迫感也足以让同他对视的每一个人两股战战,丝毫不敢言语。 “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让我看见有谁胡言乱语……”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其中含义也已不言而喻。 说罢,华珩冷哼一声,拂袖离去,走时,他突然脚步一顿,看向了奚陵的位置。 奚陵见他看了过来,好看的眼睛似有若无地弯了一点,带着浅浅的笑意。 “想好了吗?” 尽管没有言明,但奚陵知道,华珩问的是他之前许下的那个离谱的心愿。 奚陵点了点头,换来华珩的欲言又止。 但大概是众目睽睽,华珩终究没再追问。 华珩走后,奚陵就着一根筷子,一块一块叉完了所有点心。吃饱喝足,他托腮看着正在加急修复的说台,回想起了方才的一幕。 由于现场实在太吵,他又忙着吃东西的缘故,奚陵其实并没有听清那说先生究竟讲了些什么东西。 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奚陵总觉得,他方才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眨了眨眼,奚陵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