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一股熟悉的味道传来,像是烧焦的艾草,有点呛人,但又有种特别的香意——那是烟味,家乡万爷爷身上,就总是带着这种味道。
阿原睁眼一看,原来暮色已沉,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眼前一点火光闪烁,一个人正蹲在他身旁,一边叼着烟枪吞云吐雾,一边满脸好奇地打量着他。
那人体魄颇为雄壮,蹲在地上也长人一截,看起来有三十多岁,隆鼻方脸,虎目有神。只可惜满脸胡子拉碴,再加上一抹懒怠的笑容,平添了几分痞气,生生毁了他原本不俗的相貌,成了一副落拓的江湖汉子模样。一身青灰的旅人装束普普通通,一双牛皮靴子倒是铮亮,身旁笔直地戳着一柄长枪,上面挑着一大捆行李。
那汉子见阿原醒来,长叹一声,一脸钦佩地道:“这位兄台,你、你这功夫,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在下行走江湖多年,自以为奇人异事见了不少,可今日见了兄台,方知不过是井底之蛙,佩服、佩服……敢问,这可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龟背功”么?”
阿原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背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只有脑袋和手脚露在外面,活像一只乌龟……
阿原脸上一青,一声嘶吼,羞愤之下奋力一拱,简直爆发出了毕生的潜力。而定身符此时早已失效,他这全力一拱,一下子把背后的大石头掀飞,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如一座山岳一般,赤条条地站在那汉子面前。
“咣当”一声,那汉子连烟枪都掉在了地上,嘴张得老大,仿佛看见天神下凡……
刚刚奋起的阿原被凉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赤条条的,顿时打了蔫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遮遮掩掩地,恨不得再把那块大石头盖在身上。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被人陷害,打劫了……这位大哥,能不能借我件衣服穿,再、再给我点吃的?”
那汉子哈哈一阵狂笑,二话不说取出一套衣服扔给阿原,又拿出一个小包往地上一丢,竟是满满一包大馒头。
阿原一声惊呼,像是见了亲人一般,披了衣服扑上去抓起馒头就吃。一边吃着,一边在对方反复追问下,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下他那创意十足的造型的由来——他游历四方,途经此处,一时好心救了一个落难的女孩,没想到那天杀的小蹄子恩将仇报,在水里下了麻药把他麻翻,将财物衣服都抢了去,还用一块大石头压住他,想让他死在这。
故事虽然大抵虚构,可讲到那贼丫头的可恨之处,阿原却是动了真情。此时吃饱了饭,中气十足,扯着脖子把他从小到大听过的恶毒话统统吼了一遍,端的是骂得酣畅淋漓。
那汉子点上一锅烟,笑吟吟地听着阿原诉说痛骂,直如看戏听曲一般。直到他终于没了力气消停下来,这才微笑问道:“小兄弟,你这么年轻就一个人闯荡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还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家住哪里?”
阿原这才想起自己吃喝半天还没通报姓名,连忙一抱拳道:“在下阿原,侠会木牌侠士,西宁雒国人士,游历天下许久,不想在这与兄台相见。敢问兄台高姓大名?”这一套话熟极而流,一时间似乎又找回了大侠的风采。
“哦,你还是侠会木牌?”那汉子一笑,也学着阿原的样子一抱拳道:“在下胡不归,也是东国游侠儿,行走江湖,都是兄弟,以后还仰仗阿原兄弟多多关照。”
一听到“游侠儿”三字,阿原顿时眼前一亮。这胡不归模样虽有些邋遢,但仔细一看,也算得上相貌堂堂。浑身上下除了那杆烟枪,没有一件累赘物,像是经常在外行走的。言行举止之间,又自然而然透着一股豪迈之气,与他心目中的侠会英雄颇为相符,于是连忙追问道:“胡大哥也是侠会中人么?”
胡不归没正面回答,而是诡异地一笑道:“阿原兄弟,虽然你说游历天下许久,但依我看,你从家里出来还没多久吧?家里还有什么人?莫不是偷偷跑出来的?”
阿原脸上一红,讪讪地道:“让胡大哥笑话了,小弟确实离家不到半年。但绝不是自己偷跑出来的,是货真价实地出门闯荡江湖!家里么,只剩下两个妹妹了……”
“什么?你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胡不归大惊失色,仿佛看到阿原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一样,大叫了起来。
阿原摸不着头脑,只得愣愣地点了点头。胡不归略一失神,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神情一变,一拍大腿道:“你、你家里有两个妹妹,还出来闯荡个屁?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家里要是有个妹妹,我、我……”
胡不归的话戛然而止,可羡慕与惋惜的神情却在脸上反复浮现。一声长叹,如延绵不绝的爱恨情愁,诉说不尽的悲凉沧桑,仿佛他面对的一个薄情寡意的绝世负心汉,心中的万千感慨实不知如何表达。
“胡、胡大哥,有两个妹妹怎么了?”半晌,呆若木鸡的阿原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唉!……”这一问又引出胡不归一声长叹,他举目望天,伟岸寂寥的身影如忧国忧民的古圣人一般,慨然叹道:“你年纪还小,不会明白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成了胡子拉碴的大叔,就会明白有一个妹妹是多么重要。当你对这个庸俗无趣的世界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个可爱的妹妹,就是你生命里最后一眼甘泉,长夜里最后一丝光亮。我每每只有幻想着她的模样,和她说说话,才能洗涤我心灵的污垢,让我疲惫的身躯在这肮脏的世上继续苟延残喘、匍匐前行……”
阿原如石化了的雕塑一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胡不归那寂寞的背影映在他眼里,也仿佛天神一般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