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烈日 之后除了此事,他们夫妻二人也没有再说什么话。不过陈艳心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伤心过了,到现在已经不痛不痒。 ☆☆☆ 张思乔终于知道那昌瑞药铺与日本人勾结,再加上昨日发生的事,也不能在昌瑞药铺的后院戏台子上唱戏。 但这诺大的南京城,一下也找不到戏班子,于是只好另谋出路,总不能饿死街头。 拿了包裹,当了上次小爷给她的碎银子。忖度在城里可不能穿几日前逃命的衣服,那衣服不洋气,还是普通布匹做的,走在街上肯定会被异样的眼光淹没,要是被那几个抓她的男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她倒吸一口凉气,决定进商店买件儿新衣服穿。行头好些,出去找事做也不会让别人低看一等。于是,张思乔穿着一身儿戏服进了路旁的一家裁缝店。 老板见她,先是愣了一下,后又上下打量,心想怎么戏子也来他家店里?这破唱戏的看起来也没几个钱,便有些瞧不上,冷冷的道:“要什么衣服?” 她看着这人见人下菜的样子,属实反胃,自己也不能平白无故让人欺负了,于是瞪了那老板一眼,说:“你,去拿条旗袍给我!” “你怎么说话的!” 张思乔一叉腰,快速走到老板面前,冷冷的说:“你还想不想做生意?” 那老本没想到这戏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不是个善茬,但又碍于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大喊:“小六!你带她看看旗袍!”说罢,自己一甩袖子走了。 店员急着跑来,带她去看。 城郊里保守封建,谁都没有穿过旗袍,都觉得这旗袍露着大腿,很不雅观,那是风尘女子才穿的。所以以前就是想穿也不敢穿。 如今她到了城里,终于能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穿一回旗袍。 她挑了件儿一片式低领淡蓝布旗袍,上面还有白色的小方格子,面料很软,直垂到脚腕上。 走出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但又转念一想,她的命是小爷救的,她手上的钱也是小爷给的,如果不是他,自己不可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还穿着旗袍。 原来讨厌的人,正是如今的救命恩人,张思乔觉得,他和以前映像中的富家公子哥都不同,气质上,又或是行为举止上,到底是哪里,她也不知道。 理不清,道不明,像一团乱麻。 前边就是他们那日吃饭的地方,今日店门口围了好些人,走进一瞧,发现推出好些新菜品,而且还打折扣,看着伙计在店外大声吆喝,努力揽客的样子,实在是辛苦。 “小姐,进来尝尝味道如何!” 她笑着点点头,走进店里去。 里面有好几张大圆桌,桌桌都坐满了人,都围在一起吃着饭喝着酒,她正要去找老板讨份事情做,就听到旁边的一桌说:“你说那个陈小爷?” “是啊是啊……就是那个陈方正的小儿子陈乔礼。” “被打了一枪,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人家命大,打的是小腿,现在在府里好好的呢。” 张思乔听着,高悬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她深呼了一口气,小声嘟囔:“太好了……没事了……,……,原来他叫陈乔礼。”言罢,嘴角竟然不自觉的上扬一下。 在这里给客人端盘子,虽然辛苦,但为着有时能听到陈乔礼的近况,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到了晚上,又去了夫子庙,买了柱高香,跪在垫子上,双眸禁闭,十分虔诚的说:“神灵有感,有求必应,信女张思乔前来还愿。感谢夫子保佑,他现在已经平安无事了。” 说罢,缓缓起身将香插在青铜香炉里,回了饭店。 老板见她可怜,无家可归,就给她在后厨搭了张床,让她晚上有个避风挡雨之处。 ☆☆☆ 陈乔礼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呆呆的望着天花板,回想着这两日发生的事。突然猛地坐起来,拿起床边的电话,给王浩东打了过去。 那边人接起。 “老王!你报导了吗?” 王浩东在电话那头说:“没有……咱们证据不足,我没法儿报导。” 陈乔礼一下愣在床上,霎时语塞,顿了顿,又道:“为什么?你不是把对话都记下来了吗?” “没有照片证实啊……当时咱们走得急,单位没有把相机批下来……” “不是还有那个钢珠吗?我,我那日在药里找见的,钢珠。” “哎……不是直接证据,不能登报,而且你昏迷的那日,报社的同事
和我一起去查了,柜子里一颗钢珠都没有。” 陈乔礼脑子嗡嗡的想,转而又是愤怒,他猛地把电话一甩,听令哐啷发出很大的响声。 自己查了都白搭,还白白挨了一枪,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得自己真像个小丑,到头来还不是被日本人玩弄在鼓掌之中? 他气得差点喘不上气,这时,翠芝听见房里的动静,赶忙推门进来,轻声细语,“少爷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 陈乔礼正坐在床上大喘气,根本没有搭理她。翠芝见他这样,有些被吓到,但既然进来了,总得说一些安慰的话术,于是坐在陈乔礼身边,手还轻轻抚着他的背,说:“少爷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 他顶是烦陌生女人碰他的背,于是更加恼火,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快要喷出来一般,不过又不好随意对别人发脾气,只好强忍。 “咱们斗不过日本人,索性啊,放弃了倒也好。” 一句话将他彻底激怒,似压垮牦牛的最后一根稻草,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呵斥,“滚!”陈乔礼对她大喊。 他顶烦这种人,什么叫放弃?凭什么只有日本人厉害? 她被吓得一下也不敢再多待,几乎是小跑着出了房里。 陈乔礼坐在床上,眼眶有些泛红,就这样一直坐着,不吃也不喝。 一家人都要进去看,却被陈方正打发走,他要独自一人找陈乔礼。 陈方正进去时,陈乔礼正侧着身躺在床上,见他爹进来了,他像赌气似的翻了个身,背对他爹躺下。 “你冲我发什么脾气?”陈方正也不生气,背着手在床边站着。 “我没有,就是气那日本人。” 陈方正坐在床上,拍了拍他的胳膊,缓缓说:“你呀,还是太年轻。那日本人在中国嚣张了这么些年,你以为你就可以把他们扳倒?这事怪我,不该让你掺和,爹也没有料到那许昌瑞竟然如此混蛋,和日本人狼鼠一窝。” 陈乔礼腾的一下坐起来,看向他问,“爹,我凭什么没有能力赶走日本人?” “你就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意气风发的,总觉得这世上什么事儿都能做成。” 这过来人的话把自己噎了一嗓子。 “如果是你爹我的话……就不会跟出去,因为我知道,那样根本就无济于事……我会把气咽在肚子里,另想别的法子救咱们家业。” “我咽不下这口气。”陈乔礼反驳道。 “你从小就是这个倔脾气。” “爹,你就是,你……” 他觉得他爹怎么能这样软弱?不跟日本人一斗到底,但终究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这有些大逆不道不合规矩。 陈方正知道他儿子要说什么,没有点破,只笑着看他,说:“行了行了,吃点东西吧。” 陈乔礼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扶着陈方正,一瘸一拐的走到堂屋去。 到了堂屋,陈小玉,陈洛伊和吴宝翠都围到陈乔礼面前,吴宝翠一副心疼样,“乔礼啊,你可算出来了……你爹都不让我们进去,急死你娘了!” “娘,二姐,三姐,我没事儿了!我腿不疼了,你们看,我还能走出来呢。” “来,快吃饭吧。”陈小玉说道。 一家人就这样坐下,吃了顿晚饭,虽然陈乔礼腿伤刚见好,不过总得来说,这顿饭还是吃的很开心。 ☆☆☆ 他年轻气盛,哪里能受的了在床上躺着修养的日子?一个多礼拜左右,就憋忍不住,整日嚷嚷吵吵的要出门,还扬言如果再不放他出去,就要郁郁而终,甚至上吊自杀。 一大家子人都拿他没有办法,也不气不恼,就惯着,还专给买了座轮椅,让他出门坐。 陈乔礼坐在轮椅上,大平则在后面推,二人刚走出陈府大门,他便回首说:“平叔,你走吧,我自己来就好。” 大平犯了难,挠了挠头说:“少爷,我要是现在回去,会让全家人骂死的啊……你就别为难我了。” 他猛然一靠椅背,“嗳呀,我又没有说让你回府,你去茶楼听听戏,看个电影,总之别跟着我就行了。” “可是……”大平指了指他的腿说道。 “嗳呀嗳呀……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快走吧快走吧。”陈乔礼不停的向大平摆着手。 大平一步一回头的走着,每回一次头,陈乔礼就不耐烦的向他摆摆手。 见大平走的没影儿了,又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确保没有府里的人之后,站起身来,将轮椅推到一边,自己一瘸一拐的走。 他嫌
轮椅既麻烦又丢人,搞不好还让别人以为他半身不遂呢。 就这样慢步走,边走边扶稳路边的树干,看着街上这繁华的景象,这才觉得自己不闷了,腿也不痛了。 “终于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天说道。 “来看看,瞧一瞧!荣丰院出新菜啦!” 那伙计吆喝,一下子就把陈乔礼吸引过去。 见他来了,伙计高兴的说:“客官您请进!” 陈乔礼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子上,叫来伙计,便问:“有什么新菜?我有段日子没有来了。” “蒜香排骨,酸菜鱼,都是些北方菜。” “那就这些,再来一盘烤芋头和龙井虾仁。” “好,您先喝茶。”伙计边说边给他倒了杯茶喝。 在那里坐好,又习惯性的从袖口里拿出把折扇,忽的一下展开来慢悠悠的扇着,还时不时抿几口茶。 今日饭店里的人格外多,来往不少端菜匆忙行走的服务员,可隔着攒动的人影,看到一个不同于这里芸芸众人的女孩。 她穿着淡蓝色格子布旗袍,朝自己走来,步伐轻快,乌黑的头发直直的披在肩上,衬得皮肤更加光滑白嫩,不施粉黛取铅华弗御。 一双纤细手端着一盘菜,手腕微微用力,能隐约看见微青色的血管。 陈乔礼觉得好生面熟,在哪里见过。 张思乔走过来,看见是他,愣了愣,“陈乔礼!真巧,你怎么来了?” 陈乔礼又看了看她,拿起扇子敲了敲脑袋,笑道:“你是崔莺莺。” 张思乔把菜放在他面前,浅笑道:“我不叫崔莺莺。” “那你叫什么?哎对了,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面对眼前这人一连串的问题,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正要解释,后面的伙计叫道:“喂!聊什么呢?来端菜吧。” “好!”张思乔大声应着,小跑过去。 他探着身子望向她的背影,越来越好奇,依着他的性格,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 可人不来,只好在座位上乖乖的等,张望她在店里跑来跑去忙前忙后,却一句话也顾不上和他说,越来越着急,但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好继续等。 菜吃完了,就加一壶茶,慢慢品茗。 就这样从中午一直等到下午,人渐渐少了,慢慢的,就只剩下他一人。 下午的阳光格外明媚耀眼,从玻璃窗户里透过去直照在陈乔礼的脸上,映衬着他清晰的侧脸轮廓,显得清朗又俊秀,若觉得晃眼,就拿扇子遮住光,脸上则变成一明一暗的。 张思乔终于忙完手里的活,从厨房跑出来找他。 “我来了,真对不住……”她一面说,一面在陈乔礼对面坐下。 “我有的是时间,这场景还真是相似,上次也是我等你,等了好一阵子呢。”他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敲着木头桌面,像是打拍子。 她垂眸看向那桌子上的一只手,几根修长莹白的指头一起一落,骨节分明,发出一拍一拍的声响,旋律似乎异常的好听,像妖曲,把心都蛊惑听醉。 他不觉她看得出神,停下手中的拍子,继续说:“上次我拿扇子挡雨,这次用来挡太阳,这扇子的用处真不少。” 一句话终于让她回神儿,倏的抬眼对上他的眼睛,这才回答:“真是不好意思。” 陈乔礼摇摇头,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罢,我真是顶好奇。” 为了不看他的眼睛,她胳膊叠起来爬在桌子上,怔望着前方,“好,我不叫崔莺莺,我叫张思乔。”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陈乔礼打断,“哪个思,哪个乔?” 她皱了皱眉,慢吞吞的道“嗯……我不识字,但是我娘跟我说过,思是相思的思,乔是……乔木的乔。” 陈乔礼听了,脸一瞬间僵住,开始发起呆,想道:“相思的思,陈乔礼的乔?那……这不就是,她思念我吗?不对不对,我想到哪里去了,就是重了一个字而已。” 张思乔抬起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这才回过神儿来,解释一番,“哦,真巧,我的乔也是乔木的乔。” 她听着,却没有发现什么内在的异样,依旧道:“我本来住在城郊的村子里,十几日前,日本人来了,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杀了……留下我们这些年轻女孩儿。几个男人把我们绑起来,我们被赶到城里,送给日本人,我半路上跑了,又怕被发现,所以画了戏妆,在昌瑞药铺的戏台子上唱戏,就是你看我的那日……我唱着唱着,就想起那日我爹我娘被杀死的样子,眼泪就忍不住
流……那日你问我为什么哭,我一想到这里,就又哭了……后来许昌瑞看我唱的好,说要带我见日本人,我想着肯定是他要卖了我……我不甘心,一定要杀死几个日本人为我爹我娘报仇,哪怕是死,我也不怕,死了就可以陪他们了。” 话到最后,她语气里多了几分哽咽。 “后来……我也不敢再去那昌瑞药铺了,只好在这里端盘子。”她接着说,头十足低。 他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探身凑近好看清她什么表情。 看清楚了,碎发下的眼眸湿润又猩红,长而密的睫毛上还有几滴露水似的泪,眼角残存一行泪痕,小巧精致的鼻尖也泛红。 他索性趴在桌子上,压低声音,“那日我是一定要救你的,说成什么也要救的,你那样太危险了,有可能一个人都杀不了,还白白搭上你的命。你那样年轻,可不能死在日本人手里……你以后可要惜命,万不能寻死觅活的,你的命是你爹娘给的,不能轻易糟践。” 她忽的抬眸,与他正正对上,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倏然间,一束热辣辣的光打在左脸,烧得面颊粉红。 伸出还算冰凉的手背挨了挨发热的脸,装作若无其事对他说:“可是,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还惹得你生气,你要救我,可能你也没有命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看出来你的剑是真的,就一下意识到你要杀他们,觉得你就是小说里的侠女,我在想……这样一个侠女可不能就这样死了,可真可惜。” “侠女?”问出口时,她那嘴巴都不自觉的张了张,红晕的脸和饱满的双唇一般红,唇瓣像当季的草莓,还是一大颗的,粉里透红,水灵剔透,光泽明显。 许是这阳太烈,也晒得他面红舌干,便起身直腰,笑着拿出扇子打开扇,指望这微风可以吹散婆娑于脸颊周围的一丝热气。 见他不语,气氛有些古怪,她就找补,“哦对了,这家饭店跟你还真是有缘,我就是在这里知道你平安无事的消息的。” 他也接话,“是吗?” “夫子庙还真是灵验……”她一偏头,痴痴的望着窗外那骄阳下的银杏树,喃喃道。 可偏这一听不真切的喃喃细语,偏这一句她的随口一提,勾起他那心底的几分兴趣,也忘了这骄阳似火,便依旧探身问,“什么?夫子庙?” 这回轮到她躲了,连忙往后坐,直至靠上椅背,说:“我,给你求了平安符,挂在祈愿树上。” 陈乔礼忽的站起身来,大声说:“我现在就去看看!”话音未落,还没有等对面这姑娘反应过来,就踉踉跄跄的跑出门去。 她忙起身跑出去追,边跑边喊:“喂!陈乔礼!站住!陈乔礼!” 他在前边儿回过头,扯扯嘴角,“我想看看!你还是第一个给我祈福的人呢!” 看他这样,她哭笑不得,只好跟他一起走。 “嗳呦,腿真碍事儿。”他看着自己的腿抱怨。 “你慢些走,咱们又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