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削散无用之云,使其它云得益匪浅,总归要讨些彩头。”注意到她剩半盏茶,齐贽殷殷捞起竹勺为其舀茶续盏,含笑言道:“欧阳氏阖族的忠心自不可少,某闻郡主在并州有两座铁矿、绛州有三座铜矿和饶州的金、银矿各一座。另握有颖川荀、陇西张、清河纪、彭城明、太原于、弘农元等士族的隐秘,这些不妨当彩头。” 开口便索要重要产业与势力,一丝咄咄逼人的锋利之色浮上楚黛脸庞,“齐相公咬下这么大块肉,也不怕噎个好歹。”瞅着他斟的茶,愈发愠怒,拂袖推离茶瓯。 “某不惧噎。”齐贽笑得一团和气。 大应王朝不似前朝牢控矿权,不准民营,太祖践祚后允私人开矿冶铸,由少府监下置的掌冶署设收税款。 其中属河东道各州府矿藏闻名遐迩,有权势的士族手头或多或少攥了几座矿藏,每年仅矿产的进项便犹为可观。 然,圣人日渐担忧,一忧门阀士族靠矿藏偷铸兵器,再以钱财勾结军队以下乱上;二忧他们为开采矿藏奴役百姓。 是以,收拢士族的同时要实行改革,把采矿冶铸收归国有,由国监管。 “旁人目光狭隘视野仅一隅,非成大事者,郡主目光长远,乃成大事者。” 有舍必有得,付出后的不菲回报—— 神情几经变化,楚黛盯着热腾腾的茶,忽而开口:“阖族的忠心以及七座矿产俱会交出,定让圣人满意。”她叩了叩几案,话锋一转:“其他士族的隐秘,是本郡主煞费苦心得来不易,如果齐相公肯答应我的条件,必双手奉上。” 齐贽颔首,算是应承下来。 “太后最近甚喜牵红线,有意撮合我与信王,劳齐相公托圣人帮忙解决,顺道强行给我赐桩婚事。” 太后觊觎临江郡主之势,欲以婚事捆住欧阳氏为其所用,都不惜利用亲儿子…… “郡主是有心仪之人?” “是。”楚黛坦荡承认,无一丝娇羞赧怯,昂着下颌一笑:“他什么都好,唯独布衣出身,身世上若稍加安排一番,必是稳妥。” 齐贽了然于胸,不禁想发笑,借所谓的强行赐婚达成真实愿望,又让圣人同太后针尖对麦芒,欧阳氏佯装迫于皇权不情不愿接旨,太后的怒火自是对准圣人,事后还要对欧阳氏多加安抚宽慰。 把一块烫手山芋抛给圣人,临江郡主真是块做买卖的料,亏损半点都要设法讨回。 “请郡主静候佳音,某定不负期望。”他拱手长揖至底,言辞真切:“愿郡主同挚爱白首到老,一生和美顺遂。” 楚黛摇扇,乜斜窗外的艳艳杜鹃,笑靥如花,“多谢吉言。” 罢了,既选择效忠圣人,便安心辅佐着。 女儿大了,自个儿也能拿主意考虑家族的未来。 欧阳明泽深深感慨,言语上放柔调子,“且讲讲,你要如何笼络阖族忠心?” 族中的叔公、伯父个顶个不是省油的灯,赛狐狸般狡猾,要笼络他们一点都不简单。 “毋须费力笼络。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叔公伯父们年迈了,安心颐养天年便好,该给小辈子弟发挥才干的时机。” “遇顽固者,如何处之?” 楚黛轻笑:“戮之。” 如斯悖逆不敬之言,不止没引欧阳明泽发怒,更感分外欣慰,日后他不在了,依女儿杀伐果决的作风,可铲除一切宵小保护好自己。 二人叙话半晌,欧阳明泽经不住软磨硬泡,同意了她与夜哲的婚事,疲惫地笑了笑,语重心长道:“你喜欢便好,出嫁后别忘记镇国公府是你永远的靠山,日常缺什么只管遣人通知府里,要是夜哲敢欺负你,一定告诉阿耶别藏着……” 此刻的欧阳明泽与往昔寡言少语的形象判若两人,不厌其烦的絮叨着,楚黛的心口微微酸涩,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的衣袖,唤了声‘阿耶’。 欧阳明泽抿着唇,严肃神情渐渐缓和,想如以往摸摸女儿的头,伸至半道的手却戛然而滞,目光中含了一丝怅然,昔日的垂髫小童已绾起高髻戴上步摇,长成亭亭少女。 时光真是不饶人,转眼间女儿该出嫁了,他垂下眼,敛去眼尾的湿润,喉咙口胀胀的讲不出话,只无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楚黛低下头不经意揩一揩鬓角,在广袖掠过间悄悄拭走面颊的一滴泪,直身鞠了一礼,“阿耶,这么多年该放下了,我想阿娘在天有灵看到大母余生在祠堂里忏悔赎罪,也能放下了。” 她慢慢地迈向房门,迎立着门外灿灿日光,静静瞧着虚空,心间一松,轻声道:“莫让雾锁住心,困囿不得解。” 女儿逆光站立,身
形纤挑,斑驳光影模糊了容貌,欧阳明泽恍惚从她身上看见了另一人的影子。 岑寂须臾,他从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雕花长匣,缓缓打开盒盖,展开一轴陈旧的画。 天光透过窗棂播撒进内室的案上,能够看清空中有细小的灰尘飘浮跌宕,一束光芒照射在仅绘了一名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的画像之上。 她的容颜一如香积寺的微雨初见,那般鲜明婉丽,纸伞微微倾斜雨珠连缀成帘幕,少女抬目浅笑的瞬息已成为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刻。 粗糙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颊边如花笑靥,那个鬓发如霜的男人眼角纹路渐深,眼眶微微湿润,语声似呢喃又似怀念,透着丝难以忽视的哽咽:“阿兮,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凉风习习,落雨淅沥,潇潇烟雨笼罩下的长安,肆意渲染如写意水墨画,笔力悠远印透万千繁华,雨水飘落青石路荡开微末涟漪,薄沾苔痕的石阶被冲刷净亮,粉墙黛瓦携着沧桑痕迹历久弥新。 一缕黛紫飘落街巷,雨丝濡湿衣裳,少女停驻步伐喘匀气息。 头顶撑开了一柄油纸伞遮住洋洋洒洒的雨丝,银白衣袖拂过她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瞬息变干,“身子再往里些别淋着雨。” 少女掸掸衣裳水渍,眼神若有所思,“以前你在后花园曾遇见我最狼狈的模样,现在又将我淋雨的狼狈样看去。唉,好不公平,为何我从没遇见你狼狈的样子?” “其实你早已见过,揽月榭争吵那次。”少年扶正她头上略歪的梨花簪,满意一笑。 “还以为你是配合我做戏而已,不曾想是动真格哩。”又似想到什么,少女匆匆询问:“可摆平了白泽族长老们?” 少年揽过她的身子,撑伞缓缓前行,面容浮现苦恼神色,“顺利拿回《胥苍谱》,完成他们交代的任务,按理说我同你的亲事没问题,可坏就坏在有几个老顽固对姑母那件事耿耿于怀。好在姑母亦知晓那帮老顽固的秉性,回山亲自教训了他们,现在白泽族阖族老小都对你这个少主未婚妻没话说。”微微顿足,期待道:“剩下的就靠岳丈了。” 另一厢,甫从紫宸殿觐见完天颜的欧阳明泽,强笑着拒绝了内侍搀扶的好意,挺直腰板子,不卑不亢地出了宫门。 他得蒙圣人召见议事,那着朝服端坐龙椅的尊贵少年,头戴冕冠,一句声调悠扬的‘表姨夫请起’,惊得他当即闪了老腰,手中朝笏险些扔到地上。 表姨夫? 太后是楚黛的表姨母,其亲子信王可称自己一声表姨夫。 至于上首这位曾在太后宫中被抚育过几年的圣人,委实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 但面上未显分毫,欧阳明泽颤巍巍扶着闪到的老腰,聆听圣训。 一盏茶的工夫,他千恩万谢地退出宫殿,一扭脸咬牙切齿掰着朝笏生闷气,直叫殿门口的小内侍冒冷汗,生怕行差踏错招惹来镇国公的怒火,讨上一顿责斥,益发屏住呼吸装隐形人。 当今圣人简直是头狡狐!修炼了千年的狡狐! 御座上的‘狡狐’表示,镇国公的女婿出身平民确有不妥,很有效率的给夜哲安排了正于长安述职的戍边大将叶厉章第二子的身份,承诺大婚之日将亲临现场主婚。 忒不要脸的是,朝他女儿要了那么多东西,竟还恬不知耻的惦记着大婚之日主婚人的位置,简直气煞人也。 隔天,赐婚圣旨降临了叶宅和镇国公府,两家人恭谨地接了旨,叶家大郎君特意拎着酒恭喜了番这位新鲜出炉的二弟兼郡马爷。 婚期定于来年暮春时节,从现在开始就要筹备婚嫁事宜。 因欧阳明泽找来绣娘、仆妇等人帮助筹备,楚黛拿着绷子只装模作样绣下两针,剩余的俱丢给了绣娘,整日无所事事懒在揽月榭。 偶尔翻一翻得力心腹打理齐整的账务,或者与翻墙来的夜哲谈谈心,腻歪腻歪。 哦,不对。 该称呼叶哲,叶二郎君! 他也时而被神出鬼没的欧阳明泽,揪衣领丢上演武台过招。 说是过招,实际是……泰山单方面以武力镇压。 正默默喂招给欧阳明泽的夜哲装了会儿鹌鹑,趁隙朝演武台下咧嘴傻笑,活脱脱一个呆瓜形象。 纨扇掩唇,绢丝扇面绣着枝叶繁茂的梨花,楚黛眼波流转凝辉,仰首饮了杯新酿的梨花春,复垂眸摩挲着拙朴的梨花簪,唇畔勾起一缕清浅笑容。 幸得岁月静好,偿我平生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