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带他们去包扎止血”,陈六子甩了甩刀上鲜血,随口吩咐道。一人应声而出带走了已然蜷缩在地上的贾大、刘一。
“两位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生活还要继续。以后这二人便是你家奴仆,驱使打骂,甚至典卖皆由您老人家说了算。”陈六子对那对老人说道。
“不敢,不敢,”那老妪早已泣不成声,只有老汉摆着手连声道。
“世道艰难,每个人活着都不易,我之所以不杀他们,不过是给你们、给他们都留条话路,杀人不过头点地,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告诉自己,我的刀不再为杀人而存在。”陈六子没有理会老汉的言语,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是在说给老汉听,好像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不多时,贾大、刘一又跟着常风回到城门这里,面色苍白,一半是因为失血过多,一半是因为还不知道六爷的处罚是否结束。他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跪在陈六子面前。
“错了,你们的主人现在是他们。”陈六子用手指着那对夫妇对他俩说,二人一阵错愕,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僵在了当场。
“怎么?我的话在你们哪里不好用了?”陈六子眼睛眯着,射出凶光,似乎随时还可能暴起动手。
二人连忙调转身子对着那对老人行礼,口称主人,态度恭谨。两位老人却身体抖动着,显然是对这样的场面心存畏惧。
“我不需要你们去伺候他们鞍前马后,只需要将他这一户人家每年的丁税交了就行了。”陈六子接着说。所谓丁税,也就是人头税。按大胤律法,凡是大胤子民无论男女老幼都需要缴纳人头税,可以缴纳粮食、布匹和银钱,若是缴纳银钱,则需每年在春秋冬三季,每季缴纳银钱二十;若是粮食或者布匹,则只需在夏秋两季缴纳,粮食每人五斛或子绢四分之一匹。这是更始之乱后,谭无义为了将流民收归回土地之上采取的政策,也是他的所有政策中,唯一一个能在全国大范围实行的。城门守卒每月薪俸是五十,陈六子并没有免去他们的职务,这些惩罚正如他之前所言,给所有人都留下一条活路。贾大、刘一事件之后,城门守卒再也无人敢对独行女子过分苛责。
陈六子的那把大刀,是他的另一个逆鳞。他的刀制式古怪,外表分明是朴刀模样,但却是背厚刃薄,而且并有浸毒的刀刃上却闪烁着妖异的蓝光。刀柄上刻有一物,因为被护手挡住了部分,导致有尾无头,似龙似蛇。陈六子平时其实并没有架子,经常和下属士兵打成一片,但无论是何时,哪怕是大家酒酣耳热之际,只要有人触碰到他的大刀,他马上就会脸色大变,性情大变,轻则训斥谩骂,重则杖刑打骂。除此之外,陈六子这人几乎没了缺点,他仗义疏财,从行商那里得来的常例,总是分给家中需要钱财的兄弟。手下五十多位兄弟的家境他都了如指掌。
“六爷,夫子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一个身着家仆打扮的老者,走到陈六子跟前对他说道。
“好,头前带路。”陈六子愣了一下,马上恢复过来说道。说着,起身就走,随口吩咐大家看好城门,大家齐声应诺。此时,距离关城门还有一些时间,六爷离开,大家都可以松快些。
跟随着家仆,陈六子在边城主街走了一段,随后七拐八拐入了小巷,在一个不大的宅邸前停下。此时虽天色未晚,但这小巷幽深,阳光好像是无法刺入,所有事物给人一种模糊的感觉。老仆打开门让陈六子进去,说夫子在院中等候。陈六子明显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进了院子。
院子并不大,但颇为雅致,庭中有棵大树,洒下的树荫罩着了整个院子。树下站着一人,中等身材,儒生打扮,面目藏在树荫里,看不清长相,但须发斑驳,明显已人到中年。
“子仲,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中年人率先开口,声音温和。
陈六子却是一愣,子仲是他的表字,已经有好多年不曾听到了,“边城不知岁月,想来应该也有十几年了,二十年前,我与军师您一起来到这蛮荒之地,在助我做了城门吏之后,您却对我避而不见,我以为是您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不知今日邀我前来,有何吩咐?”陈六子句斟字酌,好像这一字一句都在肚子里转了很久才来到嘴里。
“这些年,你快活吗?”那中年人,并没有回答陈六子,反而继续问道,
“快活,怎么不快活,我在这里算的上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在城门更是说一不二。每日喝酒赌钱,日日寻欢,想来那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我是问你,心中快活吗?”
“快活,怎么不快活,你这人为何还是和当年一样,听不懂人话?”陈六子声音陡然提高,仅存的左手上青筋暴起,好像是要出刀伤人。
“是吗?”那人突然从树荫下走出,面貌棱角分明,剑眉星目,年轻时定是一个美男子。此刻,双目炯炯直直地盯着陈六子。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陈六子最终败下阵来,随着他气势消失,他的身子也慢慢蹲了下去,声音空空洞洞的与之前大不相同,他说道:“我不知何为心里痛快,只是我时常做梦,梦到韦将
军坠马前刺出的那一剑,梦到他满身插满羽箭倒在血泊之中,还不忘大呼让我们快走;梦到破军枪刘云风的回马枪,他也喊我快逃;梦见六千子弟的血;梦见背信弃义的六镇诸侯;梦见风流云散的十二卫;梦见丁晞笑嘻嘻的喊我六哥,却突然有一只手穿过他的胸膛,溅我一脸血……军师,你可曾梦到他们?有时我想,他们是不是真的都死了?军师……”说着说着,陈六子泣不成声,仰起头看向中年人,这如云的往事,湮没了他,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城门吏,好像是成了个无助的孩子。
“你可曾梦到过她?”中年人却继续问道。
“谁?”
“寇如兰”中年人轻声道,
陈六子的头突然低下了,表情一时之间看不清楚,但哭声停止了,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止了。半晌,他再次抬头,脸上泪痕早已不见,又恢复成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城门吏。
“没有,她何等样人,我怎么配在梦中见她。”
“这十几年来,我画地为牢,不愿见你,就是怕勾起你的往事。怕你怨我,怨我当时阻止你去救将军,而是让你眼看着他,死在那乱军之中,尸骨无存。”中年人叹了口气,似也勾起伤心往事。
“何必惺惺作态,军师,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将军待你如兄弟,于败军之际全力护送你突围,甚至为了折损了破军枪刘云风;而你那,只不过是把他当做祸乱天下的棋子而已。”陈六子声音再次提高,咬牙切齿,好像是择人而噬的猛兽。
“放肆,住口!”中年人拂袖探掌,将陈六子震退数步。
“你何不杀了,一了百了,韦将军那天神样的人物,你说舍弃就舍弃了,我这残躯败体,对你又有何用处?”陈六子继续怒道
“唉!我知道你对我成见已深,我早已言明多次,我救你完全是当时情况使然,你不必多心。况且今日我请你前来,是要告诉你,二十年前,我们都错了,或者说我们当时是中了术,韦将军可能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