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备,庚申年润四月初七,吉日生于临安。太祖后也。绍统同道冠德昭功哲神武明圣成孝皇帝(宋孝宗)兄秀王伯圭后裔,父与虑、母陈夫人。宗册吉日记:胎九十二两七钱,毛黄,肤红润……左背胛有一红痣。乙亥年宗室补记:宗室孟备,年一十五,身长五尺六寸,面方略长,修眉细目,鼻隆口方……左背胛有一红痣。”
听到帘后女官诵读宗籍资料,屡屡提及“赵孟备”。赵猎终于明白,他被误会了。
如果早那么两三天,赵猎还真不知赵孟备何许人也,现在他知道了。秀王赵与檡的侄子,秀王之弟赵与虑的儿子,战死在瑞安府的少年英烈。可这是哪跟哪啊?自己咋跟一个完全搭不上杠的古人扯上关系了呢?
赵猎好歹也是个见习警察,逻辑分析是他折长项。
首先能确认的是,那枚玉佩。这祖传玉佩果然不是凡品,它的第一任主人,就是赵孟备,所以玉佩上刻着一个“备”字。极有可能是赵孟备就义之后,此玉遗失,辗转落到赵猎先辈手里。这玉佩上的斑斑裂纹,或许就是这位少年先烈血战瑞安的见证。
第二,长像。赵猎长得与赵孟备颇为相像。这一点,从天祥第一眼看到赵猎时的表情就能确认。天祥曾在德佑二年拜访过秀王,在府上见过赵孟备。当时赵孟备还曾向这位状元公请教过诗,所以天祥颇有印象。再与玉佩相印证,便认定他的“身份”,呈报给太后。遂有以宗籍对证之事。
当赵猎两次听到“左背胛有一红痣”时,心头一松——终于有一样对不上了。他很明确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红痣。别说背胛,浑身上下哪都没有。
尽管广堂空寂无人,但赵猎明确知道,那珠帘后至少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呢,光着膀子怪不自在的。
赵猎强捺性子道:“在下是否可把衣服穿上了?”
那妇人的声音又响起:“转过身。”
赵猎苦笑,想说“哥左背胛真没红痣”。
女官威严的声音响起:“皇太后有令,转过身去。”
行行,让你们看个明白,早结束折腾早了。赵猎也不废话,直接转身。
空气似乎凝固了。这一刻,赵猎内心既有放松,又有一丝莫名遗憾,还以为自己能狗血地冒充皇族呢……
旋即一个妇人悲泣声响起:“少主,受苦了!”
赵猎讶然转身,就见一个妇人从帘后奔出,伏跪于膝下,嘤嘤而泣。
这一下,赵猎真的懵逼了。
这时珠帘掀开,两名女宫扶着一个年约三旬、神情憔悴的宫装丽人步下玉阶。丽人神情激动,泪流满面:“孟备,你当真活着!天可怜见,赵氏不绝,孟备能刑场脱逃,我儿未必不能浮海重生……”
杨太后。
真正令这位太后激动的,并不是赵孟备这个人没事,而是传言已死三年的宗室少年,奇迹般重新出现在眼前。这个奇迹证明了冥冥中自有神迹。换而言之,她的皇儿、被陆秀夫背负沉海的少帝,也许同样没死。
如果赵猎没有出现,按历史轨迹,几日之后,万念俱灰的杨太后就会投海而死。杨太后一死,宋室再无名正言顺之继承者。失去希望的张世杰也会沉海殉国。诸将官也将黯然散去,各奔东西,刚刚有起色的残宋行朝亦将烟消云散。
然而赵猎出现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带给杨太后多大的希望。尽管“赵孟备”死而复生跟宋少帝投海生死未卜之间貌似没啥逻辑关系,但此刻杨太后身为一个母亲,她只要一个希望,不管这希望多渺茫,只要有希望,她就会坚持下去,她才能坚持下去。
如果连赵孟备这秀王后人都能得天之眷,在大宋危亡之际奇迹般出现,那么真龙之身的皇儿又怎会轻易溺毙于海上?或许,若干时日之后,皇儿也将如赵孟备一样,英气勃勃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就是杨太后的逻辑与希望。
天祥洪亮的声音响起:“恭祝皇太后寻回皇侄,秀王有后矣!”
赵猎扭头,看到这位大宋丞相满面喜悦,怎么看怎么觉着这欢喜像是捡到宝似的……
赵猎现在总算弄明白那妇人是谁——曾服侍过赵孟备母亲陈夫人的贴身丫环,也就是说,她是看着赵孟备长大的最重要的人证。
有丞相指认、有玉佩为证、有家仆确认、有宗籍印证……最后,赵猎就这么“被”赵孟备了。
现在唯一只剩下一个疑问:自己左背胛是什么情况?
半个时辰之后,被重新录入宗籍的赵猎,晕头晕脑随天祥离开草宫。
草宫内,女官郑重用金漆朱笔写下最后两行字:“……(孟备)劫后伤脑,罹患离魂,前事尽忘,唯存忠义。左背胛刀痕宛在,红痣碎裂矣!”
……
“宗室赵孟备,忠肝义胆,与二父共击暴元,力尽被执,几刑死。侥天之幸得脱,以劫后残躯,剃度避祸三载。唯忠义之心不死,潜藏厓山,暗操义勇。携二勇士夜袭元建康总管座舟,解救右相;更以悬殊兵力击元潮阳水军千户,擒杀陈懿以下二百贼……骁勇果毅,一如当年。今重列宗籍,加信安县侯、定远大将军、殿前指挥司司马、广州都督、龙雀军都统制……”
勋、爵、环卫官、军职、差遣,一应俱全。然后这一大串头衔都没啥用,真正有用的只有最后一个差遣:龙雀军都统制。
宋朝没有“龙雀军”这个番号,这是专为赵猎的“厓山义勇”新辟的一个番号,这就算纳入朝廷的经制军了。
赵猎看着这一大串眼花缭乱的头衔,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不就是当个保镖护送个人么,怎么莫名其妙就成皇族了?末代皇族是那么好当的?哥到哪说理去?哥还要环游五大洋,纵横加勒比的啊啊啊!
现在,就算他极力否认自己不是赵孟备,也没人相信了。
这道懿诏一发,对行朝将官震动不小。谁也没想到,这个随丞相默默出现的少年郎,居然是位宗室,而且还是素有贤名的忠烈嗣王秀王后裔。宋末时宗室出任将官者甚众,比如天祥汀州开府时,手下就有赵时赏、赵孟溁等宗室。只是随着行朝一败再败,宗室被杀者愈众,到得厓山之败后,仅存的宗室尽皆蹈海,赵宗皇族为之一空。倘非如此,苏刘义也不会找个不着调的赵旦奉之为主。
赵猎的出现,多少引动了几位重臣的心思。当然,赵猎毕竟出现得太过突然,朝臣将官对他仍持观望态度。这时,杨亮节更暗传给赵猎一份密诏:着令龙雀军都统制赵猎驻军厓山,全力搜寻少帝下落。
皇太后没有死心,或者说,皇太后又起了希望。
而天祥、张世杰、陈宜中、苏刘义等重臣却与皇太后心思不同,他们更现实。这都俩月了,少帝存活可能微乎其微。宋室存亡不能寄托在一个飘忽不定的希望上。
与寻找少帝及谋立新帝同样重要的,是解决军需及行朝驻跸的问题。
广崖这片海域,隐蔽性相当不错,早在厓山海战前,陈宜中就一直躲藏在此处。从这点也可看出,战前他就对张世杰指挥的这场大战毫无信心,早早未雨绸缪。行朝一败,他就立即发船将败退的杨太后、张世杰、苏刘义等十余船引来此处躲避元军追杀。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何张弘范、李恒等搜检海上数月,楞是没发现这支残军的下落。
因为这不是一支无头苍蝇般仓皇乱蹿的残军,而是早有狡兔之窟的败军。
但陈宜中再能耐也变不出粮食来,此时承担秘密输粮任务的,是香山权工部侍郞马南宝。
四月十四,当行朝将官们望着即将告罄的粮仓,焦急等待马侍郎的粮食到位时,马氏船只终于出现了——然而,却不是意想中的粮船,而是一条小船,以及一个满面惊惶的报讯者。
“不好了!侍郎及黎招讨使俱被元虏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