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台位于渐台东侧,此处原为瑶苑,大约与后世的御花园类似,传闻是孝武皇帝为李夫人所建,在太液池畔,采土筑山,移花接木,以仿瑶台仙境。
此处四季鲜花荟萃,春有桃枝海棠,争芳斗艳,夏有栀子莲花,交相呼应,秋有黄花满园,桂子飘香,冬有寒梅临风,一枝独秀。遥想北方佳人,绝世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落英缤纷,翩迁起舞,佳人与鲜花,不知谁见了谁,会先羞得失了颜色。
这里虽是临湖而建,但湖畔的上风口遍栽桃李和银杏香樟,枝繁叶茂,根深虬曲,有数人合抱之粗,成了天然的避风之所。而苑中花木,随山而植,错落有致,层次渐变。
层层花木之中,有曲径通往幽处,沿着羊肠小道往前,别有洞天,视野开阔起来。
一片青葱绿地之中,一座古朴的石凉亭引入眼帘,顶如华盖,数丈之宽,掩映在草木之中,不觉突兀,反而如同古画中的水榭亭台,是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是自然秀色中的点睛之笔,在宣告着古人的鬼斧神工,以及天人一体的高超审美。
而周围有秋菊环绕,初篁斜倚,金桂烂漫,芙蓉含笑,又有开阔碧天,与太液池水相连。
水兼天一色,秋与日同辉。
虽称为凉风亭,却无凉风习习,或是秋风萧萧,反而是有些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的意味。
乐师们已等候多时,有人抱着七弦古琴,有人持笛,有人执箫,有人握埙,有人挨着与西方的竖琴看着极为类似的乐器,应当是古时的箜篌,众人皆悄然无声地跪在亭子之外,等待着贵客驱使。
而在凉亭的华盖之下,早有宫人布置好了赏花饮酒的宴席。七八张食案合围,食案上都置着几个朱漆的食盒,高脚云龙纹漆盘则盛着各色瓜果。
这个时节还有葡萄,在这个时代倒是稀奇事儿,不知又有多少匹马为着宫宴上的贵人能尝到一口西域珍品,跑断了腿。
朱漆云纹耳杯尚且空空,但有一色宫人已经手执酒壶,低眉而立,预备随时斟酒。唯有北首食案上放置的是一个通体洁白的羊脂玉卮。白玉酒杯的腰间雕刻着螭虎、凤鸟与苍龙。
陛下落了座,众女子也宛如流云一般,在内侍的指引之下,坐了下来。
“陛下日前说今日乃是群芳诗会,不知以何题诗?”我坐定了,开口问道。
“何必着急,如此美景秋色,良辰佳节,当共酌几杯,为陛下祝祷,再行诗会也不迟。”
说话的女子我还未曾交谈过,大概方才只顾着与郑美人唇枪舌剑的交锋,未来得及与她打过照面。她妆容精致,秋水剪瞳,虽面无悲戚,却也是泫然欲泣的样子,说话之时,伸出了纤纤素手略略扶了扶额,有些不胜凉风的娇羞。
唯有凤鸟衔珠的步摇簪在额上,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倒像是她身上唯一蓬勃之气。
江离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这是王娙娥。不过素来有些不足之症,方才在圣驾将至时才姗姗来迟。”
王娙娥,这个名字我倒是曾在太后口中听过一次,乃是其王氏外亲。
郑美人仿佛找到了队友似的,声音又昂扬了起来:“王娙娥姊姊说的是,想必是赵婕妤头一遭过重阳佳节,这是宫内的节日,民间未曾有的,尤其是那穷乡僻壤之处,怕是何时为重阳之日都不知晓,以为重阳节便是诗会呢。”
陛下接了她的话:“那便是朕的不是了,未曾跟赵婕妤讲过重阳的来历,只道是重阳有诗会。”
“陛下,妾不敢。”郑美人低下了头去。
“不敢什么?”
“妾万不敢言陛下不是。只是王娙娥常年病弱,少出殿阁,也许不识赵婕妤。”她起身作恭,“赵婕妤头一回过重阳,又来自偏远之地,或许对宫规并不熟悉,如今皇后远在行宫,妾自视比赵婕妤多进宫几年,便想着提点两句。”
我朝她一笑:“那我倒是要谢过郑美人了,不知郑美人想要提点些什么?”
“妾不过就是想提点赵婕妤,诗呢,与那些顺溜的俏皮话儿是不同的。乡野之地,多为粗俗之人,或许一辈子都不曾言诗。赵婕妤可别弄错了,惹人笑话。”
“诗之国风,街陌谣讴,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郑美人若是说粗俗之人不宜言诗,不曾言诗,我可不同意。”我讥笑着反驳道。
陛下蹙着眉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郑美人既有登台遥望,以泪洗面的工夫,不如多读些诗,不至于一开口,惹人笑话。”
他刻薄起来真是毫不留情,我虽想笑,却一时笑不出来。
“是。”郑美人悻悻地坐了回去。
“阿青,祝祷便不必了,今日朝会,便是大宴群臣,先祭天地,后告祖宗,祝祷之词尚在耳边,已无新意。既是家宴,随意些便是,不必拘礼,尽循那些旧式的章程。”
他对诸妃嫔多以品级和姓氏相称,这个阿青,倒是不大一般,也许他们是表亲的关系,显得格外亲近些。
他说罢,便转向了我:“姝儿,你既满心想着诗会,朕岂可不许?”他的眼里多宠溺之色,我却如同芒刺在背,仿佛能看到其他人的恨意与妒意在渐渐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