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不可!” “不可?”重桦神君古怪地睇她一眼,“乖徒儿,你怎么变得如此小气,不过下凡界走一遭何至于吝啬到连一尾鱼也不肯给为师炖汤喝?为师呢,既要兔肉羹亦要炖鱼汤,二者必兼得之!” 芳漪翕张着嘴巴,干巴巴挤出点能劝服师父的话:“确实不可,那尾鱼已启智并且口能吐人言,目下之所以在塘中,只受了些伤一时半会儿化不出人形,暂时借住养伤而已,如今师父既已知晓前因后果,定能明白徒儿为何阻拦您吃它。” 如要一般仙者吃一尾已能化人形的鱼,是必然心存别扭不肯下嘴,毕竟怎么思忖怎么不得劲儿。 然而,她大大低估了师父他老人家,与众不同超凡脱俗的心性。 “哎,左不过一尾鱼妖罢了,为师吃便吃了又有何顾忌。” 重桦神君大手一挥,端的是洒脱豪迈,昂首一笑:“上天也不会因为师吃一尾鱼而降下天谴,反倒是这尾鱼该庆幸有朝一日能进了为师的肚子,这是它的大造化。” 师父的胡诌八扯之能貌似又攀升了一阶…… 乖徒儿僵直杵立,独面上的表情益发凝重虚颓,神君他老人家眼神老辣,早早就窥破了个中玄机。 是以步步紧逼不留余地,耷拉着眼皮子不咸不淡瞟了眼白鳞鱼,口中哼笑:“行,为师可以不吃它。”渐渐敛却嘴角的最后一丝笑意,拂袖幽幽道:“但为师要问问你,在我闭关前曾三令五申过什么事情?” 哑然许久,芳漪的心仿如沉进片无际深海,冰冷至极点,垂首作揖,恭谨回道:“您当初百般叮咛徒儿们,在历练完后务必尽早归山,不得贪恋红尘,擅自在凡界逗留更不可随意施展术法,扰乱了凡界应有的秩序。” “很好,看来你都还记得。”重桦神君满意颔首,复肃容问:“那么不遵师命,私自逗留凡界该如何惩处?” “按照规矩,不遵师命理该受神鞭笞打二十下,关禁闭三十年。” 淡淡一声哂笑传进耳畔,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丝悠远空渺,“还有封禁记忆永不开启!” “为何?”芳漪倏尔抬首,满目震惊。 重桦神君慢悠悠一笑:“自古以来师门有师门的一套规矩,门中人凡事尽倚仗规矩而办从不僭越,纵使有僭越者,他们的下场亦以规矩丈量该惩多少便惩多少。为师我惯常不喜制订什么繁琐规矩,像枷锁般硬套在你们身上时刻束缚,可也并不代表‘规矩’这个词同你们没半点干系,既拜入我门下事先便该有个心理准备,你只需明晰我这个做师父的之所以惩戒你,也是为你着想即可。” 冷眼观了一观乖徒儿失魂落魄的表情,当师父的略于心不忍,语调微沉:“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在为师眼中小过可忽略不计,大过亦可尽量化无,但是今次你不遵师命逗留凡界,更兼动了不该动的心,故必惩之。” 动了不该动的心! “师父,以上刑罚徒儿皆心甘情愿的接受——”芳漪神色复杂,缄默瞬息,最终鼓足勇气一字一句认真道:“可徒儿唯独不愿忘记在凡界的一切,不愿被封禁记忆永不开启。” 重桦神君眸光晦暗。 凝睇着早已被施了昏睡诀的月桓,她垂眼攥了攥拢在身侧的手,遽尔旋身挡于塘前,挥袖阻挡了一道带着浓浓杀意的紫芒,又快速给月桓加固上若干道法障,以护他周全。 随即膝盖一弯跪倒,以额头重重触地,加重语气恳求:“望师父三思,勿要祸及无辜。” 暗中收回了欲再次施出的术法,重桦神君怫然作色,虎目瞪向不成器的徒儿,气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放眼五界能够让他这徒儿弯膝跪下的人,除几名长辈和自己这个师父外再无别人,今日倒破天荒为一尾鱼跪下。 委实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能轻松阻挡为师的术法,你长能耐了呀!” 下山历练前多番叮咛不许逗留凡界,偏她都当做了耳旁风。 不仅逗留更贪恋红尘对一尾白鳞鱼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现今还胆敢直面忤逆自己这个师父,简直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烦躁地踱了踱步子。 重桦神君终是捏着鼻子认了,谁叫他就这么四个徒儿,损掉一个另三个该镇日闹腾,况且这徒儿资质好悟性高全天下也寻摸不到几个。 他勉强松口退了一步,冷冷睨向白鳞鱼,暗啐道:真是鱼不可貌相,外表长得丑啦吧唧心思倒挺活络,知晓诓骗拿捏住他蠢徒儿的心。 抑着不悦,复沉声言道:“你想保它平安无事,没问题!”说到这儿,看到蠢徒儿‘噌’地亮的眸子,暗骂她没出息竟栽到一尾鱼的身上,又没好气地哼了声:“但必须永远封禁你的记忆。” <
> “师父,我……” 重桦神君察觉到芳漪的踌躇,亦知晓她现今的软肋,便拂袖寒声申斥:“这已经是为师最大的让步,你若再讨价还价,为师立马就让那尾鱼魂归冥界,永世不得超生,说到做到!” 师父行事向来果断决绝,为今之计惟有—— 干涩的喉咙里像是卡住块巨石发不出声音,眼眶泛着温热酸涩,芳漪颓然颔首终于妥协,惟有答允,才能救月桓的性命。 沉甸甸的眸光中透着眷恋难舍,她慢慢摘下腰间的昆仑玉镂雕鸳鸯形香囊,趔趄着起身,放置于一块湖石上,轻轻阖了眸,双手捏诀,释放出一道极盛的仙气逐渐包裹住塘中的月桓。 孽缘!孽缘啊! 重桦神君神情大震,继而摇首重重叹气,她居然渡给那尾鱼足足四百年的纯净修为,还不惜耗费修为铸下一面仙障,以护未化成人形的它周全。 芳漪生来仙胎,不费吹灰之力便拥有让芸芸众生艳羡的身份地位。老天爷势必要讨回些东西以示天道公允,所以生而为仙者于修习之路上必须一心一意,不能妄动情愫恋慕旁人,稍有差池将坠入万丈深渊,深陷泥淖永不得解脱。 条件虽苛刻,但仍留余地,如能够专心致志顺利走完荆棘丛生的修习之路,于情爱上将不会再有阻碍,大可放肆去爱去感受情爱所带来的诸种滋味。 可惜芳漪仍在修习之路上,最忌讳碰触情爱,稍不留神她便会受到伤害,目下只有先替她慧剑斩情丝忘却同白鳞鱼之间的情,以此护己身周全。 等来日结束修习之路,再设法助她重拾往昔记忆,届时如果她对这尾鱼犹留情愫,对方亦是难以忘记,加之中间无人插足,促成这么一段良缘,重桦神君私心觉得倒也不错。 眼下白鳞鱼的身份固然低微些,倘若能好好修炼使血脉里稀薄的仙灵气息充盈起来,来日成仙登临天界上进勤勉些混个职位,也勉勉强强配得上蠢徒儿。 不过以上皆属后话,目下情势委实不由人啊…… 既在修习之路上误打误撞跌进了这十丈软红尘,牵扯了情之一字,惟有忘字才能持以本心,不为红尘俗世所烦扰,于修行术法习悟大道上更加安益无忧。 渡罢修为,阵阵噬人眩晕席卷灵台,将清明的神智一点点剥离,芳漪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同月桓的记忆,然而俱已缥缈成空。 她笑了,笑得洒然超脱。 也终是明白缘分往往来得那样仓促,来时并不自知,去时才恍然大悟,再想去追寻缘分的踪迹,却不过是一场虚妄空梦罢了。 种种往事如云烟过眼转瞬消散,她在千年的岁月中安稳无虞,独享一方净土。 花开花谢,几朝轮回,冥冥中命运的牵绊,使二人得以再见,可相见不相识却是烙印在心口最深的痛楚。 幸好承蒙上苍眷顾,让她再次忆起了他,知晓了自己的心湖中始终有一尾鱼儿畅游。 “小漪,是你吗?” 身侧猝尔响起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芳漪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乌亮瞳眸清晰地倒映出一剪人影,她勾唇攒出个苦涩又庆幸的笑容,任由两行清泪潸然滑落。 “月桓,是我,我回来了。” 猎猎风声刮动白袍,月桓的眸中缔结无限炙热情愫,修晳清隽的面孔浮现出欣喜之态,疾步上前。 眷恋的目光紧紧凝着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儿,仿佛永远都看不够,而削瘦挺拔的身姿如巍巍松柏坚定地伫立在少女跟前,像是在为她撑起一片天,默默守护着。 脸颊上抚来温润沁凉的触感,使芳漪微阖了眼,稍稍仰首,感受这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温存,她握住月桓抚过面颊的修长手指,轻轻摩挲,“这些年来,你过得可还好?” 指尖动作稍滞,月桓不发一语,只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直勾勾盯向面前伊人。 芳漪突兀地苦笑了声,连连摇首,神情凄凄惶惶,自嘲道:“我有何资格,可以过问你好与不好。若好,是你之幸;若坏,是你之悲,总之无论怎样都没有我置喙的余地。终究是我的错,我不该忘记同你的前尘过往,平白蹉跎了千年时光,你我之间错过了太多。” “小漪,往昔事皆已成旧不必再费神追忆,现今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便足矣。”月桓微微一笑,双手一点点圈揽住她的肩膀,幽邃眼神像是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小漪,我们永远不要再分开,永远在一起,忘掉所有不相干的人,生生世世留在这里陪伴我,可好?” 薄唇轻轻烙印在她的手背上,月桓神态虔诚而坚定,目中是一片化不开的无边暗色。 “这……”芳漪略显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