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晌午,汉水,官船上。 我瘫坐在船舱里的一张卧榻上,背后垫了两个木枕。我觉得它们太硬,方才往后一靠差点撞到头,于是拿缎面的被衾在木枕上裹了两圈,然后厚着脸皮叫人另拿了一床被衾来,还特意嘱咐要加厚。 床边就是窗子。我偶尔睁开眼看一眼外面,晴空万里,澄江如练,到处都是一样的景色。只有一点点颠簸还证明着,官船正在江水上慢悠悠地移动。 “郡主在里面歇息?”门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刚刚叫加了床被衾……想来身子还不大好。四殿下有何指示,不妨稍候吧。”这是伺候我的丫鬟在回答。 “郡主这是畏寒?不是说瘴气中毒么,都有些什么症状?” “回殿下,症状好多!头晕,头痛,发热,出汗,腹痛……嗯,应该没了。” 恰在此时,我的喉咙里很应景地涌起一股热浪。这种感觉我熟,是要呕吐了。床边已经有备用的木盆,我于是费劲地起身凑上去。 “奴婢该死!还有,还有呕吐……” 门外的丫鬟风风火火推门进来,把木盆挪近,给我拍背顺气。她身后还跟了两个身影,我正侧身咳嗽,未及抬头看脸,但见一个紫绀长袍,通身华贵;一个铅色夹衣……这是? “碧环!”我惊喜地叫起来,连带着咳了两声。 “郡主,奴婢来伺候您。”碧环上前一步,替我摆弄好了枕头,扶着我的脑袋让我躺下。 眼睛一闭一开,视野又清晰了起来。从我躺倒仰视的角度看去,谢乾灵的身形格外高大。窗外的光刚好打在长袍上,锁针绣的金色暗纹分外闪亮。 “郡主受罪了。照顾不周,是本王失职。” “殿下怎么亲自来。”我有些诧异。 谢乾灵挑眉反问:“很奇怪吗?本王阆州一行就是为迎亲而来,郡主有恙,若不照顾就是本王失职。” “多谢殿下。” “郡主先前派人送回阆州的药草,均已开始加工了,过不了几日就能入药。” “这就好。”我的声音十分虚浮,带着病中的疲乏。 谢乾灵有个跟班叫阿谯,正从外面搬着一张方凳走进门来,放在谢乾灵身后。 然后渝州刺史派来的丫鬟端着木盆出去了,阿谯也转身欲走,忽又回过头来,看着跪在床边的碧环看。 “那个……碧环姑娘,咱们去外头给郡主备药吧。”阿谯看着很年轻,声音脆脆的。 “郡主身边不能没人伺候。”碧环摇摇头,瞪了一眼阿谯,“四殿下还说要好生照顾郡主,怎么连一个备药的人也没有?” “那,那就不备药。”阿谯又道,“备晚膳行不行?” “这么大一艘官船,竟没人备晚膳?郡主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阿谯不放弃,“……不如咱们出去看风景?” “风景哪有郡主重要。” 我觉得莫名其妙,看了看阿谯,又看了看碧环:“你们……认识?” 谢乾灵轻轻一笑,解释道:“不打不相识。” - 这要说回谢乾灵“掳走”我的那一晚。 碧环和行李还在侯府,但这对孟韬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谢乾灵直接派人去交涉,很顺利地把人和行李都讨了出来。至于水芸、玉芝、曹四三人,侯府那边说染了时疫,不便外出,谢乾灵的人估计也不想要他们,所以还留在侯府,只待病愈。我觉得这样也好,反正州衙的人都很排斥病号,孟韬却能为拉拢我而善待他们,他们在侯府反而会过得更好。 碧环一进州衙,就听说了我去采药的事情,再过半个时辰,我派回州衙报信的焦五也到了,碧环于是得知我身边没有人跟随。起初她很高兴,她猜测我逃走了。可很快,她反应过来,我怎么会逃呢,我是真的去采药了。 她以为我是受谢乾灵的胁迫,于是阿谯来找她说明情况时,她上去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阿谯对此刻骨铭心,讲述的时候还学着碧环的语气,在我面前还原了一番: “你们邺人不是把郡主当菩萨供着吗?就是这么个供法?衙门养这么多官吏是干什么吃的?采药的事宜竟能落到一个异国郡主的头上,不榨干她你们不爽是么?郡主现在一人一骑,路遇劫匪谁来救?晕倒了谁来扶?迷路了怎么办?” 根据碧环的描述,阿谯当场就傻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碧环越看他越来气,于是抄起手边的妆匣,随手就打在了他的腰上。 “喔——”阿谯一声尖叫。 阿谯出于一个下人的自觉,并不敢眼泪汪汪地找谢乾灵哭诉
。但他心里委屈,终是想法子拐弯抹角提了一嘴。谢乾灵是何等机敏的人啊,只顺着他那一嘴追问下去,就了解了事情的全部。 谁知谢乾灵并不给他做主,反而向碧环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此事是本王始料未及。临行前,本王已把鱼符交给郡主,这是我大邺象征身份的信物,各州县的衙署必定都认得。本王已向各州县传信,若遇郡主,务必有求必应,同时传信给本王,交代郡主的行程。” 几日下来,碧环对谢乾灵和阿谯都没什么好脸色。 南边的州县不断有消息传来。阿谯看碧环整日心如刀绞地担忧着,主动承担起了向他报信的任务: “郡主昨日到合州了,跟州衙要了马车和差役,然后郡主在车里睡了一觉,足足五个时辰呢……” 碧环立马抓住重点:“郡主这得是多少天没合眼啊!” 一日后。 “哎,郡主昨日到渝州了,她让巴县县衙找人弄什么药……说是把桃仁的皮尖去了,用来对付瘴气的。” 碧环:“怎么还有瘴气!” 又过了一日。 “碧环姑娘,我说完你可别打我啊,你先把那妆匣放下我再说……好好好,我说。是这样,郡主病了……” 碧环当场从凳子上弹起来。 - 阿谯讲完几天的遭遇后,一脸哀怨地看向我,“郡主这么好性情,怎么身边养了个丫鬟,跟母老虎似的。” 不用他说,我也正纳闷,这个“母老虎”好像和我认识的碧环不太一样。 - “真是你打了他啊。”谢乾灵和阿谯走后,我诧异地问碧环。 “郡主别骂奴婢,奴婢可是都考虑好了的。让郡主去采药,这事怎么说都是他们理亏,奴婢怎么闹都是护主心切,合情合理。他们要是不想传个苛待郡主的名声出去,那就得想尽一切办法联系郡主。”碧环跪在床边,脑袋一歪,往褥子上靠。 我注视着她的脸庞,不由笑了一下。 “那么远的路您一个人走,奴婢真是担心坏了。郡主,不瞒您说,这是奴婢头一回感情用事。” 我觉得里头实则还有另一层意思:这是外界的局势头一回允许她感情用事。 “有何感受。” “痛快!” 我们相视而笑。 我忽然想起方才的情景,“那个阿谯,看上你了?” 碧环大惊,“郡主这是什么话!” “可是他找你看风景。” “……郡主,您还打趣奴婢,关心关心您自己吧。”碧环一脸无奈,“他一会儿备药,一会儿晚膳,连看风景都好意思说出口,郡主以为他安的什么心?实则是想让郡主和那个什么殿下独处!” 我半天没反应过来,“独不独处的有何区别?” “郡主觉得没区别?” 我仔细想了想,“没区别。” “……没区别也好。” “啊?” - 一场病下来,我算是明白了,什么焦虑失眠,在瘴气带来的那种翻天覆地的头晕面前,都得往后靠。我难得好梦,昏昏沉沉睡到了傍晚。 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晚霞缤纷,一片赤橙在天际铺开,透过窗子留下斑驳的光影。霞光里,枕边的《孟子》也好似被镀了一层金,熠熠的吸引着我的目光。 熟悉的封面,熟悉的感觉。 “郡主醒了?”碧环笑着走来,“奴婢瞧您喜欢《孟子》,就专门给带来了。” 我摸了摸泛黄的封面,习惯性地把卷往枕头底下塞。 《孟子》其实也没多好看,但确如宋昀所说,在雄辩这方面,层层铺排,环环相扣,可谓一绝。我希望有一天,我说话也能有这样的水平,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 想到此处,我忽然掀开被衾起身,拉了拉碧环的袖子:“四殿下在何处。” “四殿下另有船只,就在咱们这船边上跟着。怎么了,郡主要见他?” “我方便过去么。” “还用您过去?奴婢去把他叫来就是。” “也不必……” 碧环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回时,身边已跟着阔步走来的谢乾灵。阿谯拉着碧环要去“看风景”,我觉得独不独处的没有区别,就让碧环去了。 “郡主。”谢乾灵撩袍往方凳上坐,“今后无论有什么事,打发人来叫一声,本王即刻就到。” 夕阳打在他面庞,给他
有棱有角的轮廓勾勒出一层金黄。剑眉星目,挺鼻薄唇,都在光影里愈显清晰。 “有劳殿下走一趟。”我客气地弯了弯嘴角,“我有些事想问。” 谢乾灵一语道破:“郡主在担心宋参军?” “还有宋参军之子。”我道,“殿下可知宋昀公子?就是贵国派去成都的使臣。” 他上一趟来看我的时候,关于这两件事什么也没说,其实这就相当于说了一半了。如果是好事,他不会不说。 谢乾灵顿了顿,言简意赅道:“一喜一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