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下午要去校场阅兵,点名请沈姑娘作陪。” 谢乾灵派来一个内侍,给我丢下这么一句话。 几位妈妈比我更着急,因为按照他们的规划,我将来面圣的时候,应该沐浴熏香妆容精致,气质温婉谈吐不凡。南巡大约要持续半年,他们打算花半年时间把我培养成这样,可是召令来的突然,我只有一刻钟更衣上妆,礼数更是没时间学。 今天是制举开始的第三天。为检阅兵马,考试暂停。 外面制举办得轰轰烈烈,能传进后宫高墙的消息却并不多。我昨天还曾试图打听,妈妈一句话堵住了我所有疑问:“陛下不喜欢后宫女子干政。” 前往校场的仪仗队已经停在驿站门口,武官纵马而立,官华盖如云,谢乾灵的玉辂车前面是清游队和引驾车队,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禁军。我原本还隐隐担忧,校场里尽是齐冕带出来的精兵良将,谢乾灵带群臣进入的行为多少有点不太惜命。今见如此阵仗,又放下心来——他从来轮不到我担心。 我被带进一辆单独的辎车。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身边的妈妈开始给我灌输礼仪知识。 “……面圣的时候要低头,陛下叫你抬头你再抬头。当然如果是私下单独相处。那另当别论,偶尔有点逾矩的行为都是情趣,太过呆板男人也是不会喜欢的……” “……姑娘的体态底子还不错,就是表情还需调整,别板着脸,要笑,笑得害羞一点,最好是似笑非笑欲拒还迎的那种……” 我听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谢乾灵抽的什么风突然叫我过来,而且是阅兵这样的场合。军事机密不怕被外人看到吗?莫非他们不把我当外人?这是否意味着,我真的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我不免脊背发凉,下车的时候险些没站稳,走了几步突然发觉周围所有人都在看我,这才有人告诉我,谢乾灵叫我站到他身边。 谢乾灵的目光也如火炬般穿过人群而来,直勾勾落在我身上。 妈妈和丫鬟都眼前一亮,我则眼前一黑。 - 城墙外,校场前,点将台有两级台阶之高,正中摆一张翘头案,两侧分别伫立着战鼓。台前则是大片的空地,千万精兵身披铁环套扣缀合的锁子甲,组成一个据说叫锋矢阵的阵形,手执陌刀的轻装步兵在最前方冲锋,而后是步、骑兵突击,骑兵轻重结合,马槊与横刀反照正午的日光,熠熠闪烁。 谢乾灵在前前后后的簇拥下走上点将台正中,冷峻锋利的目光扫过全场,自带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而齐冕身披锃光发亮的明光铠,昂首挺胸走上点将台,声声令下,喉咙里发出钟鸣般宏亮的声音,立于一个几乎要把谢乾灵挡在身后的位置。对此,谢乾灵和群臣都未发一言。 我站在点将台侧边,身边跟了一个不认识的丫鬟。没人介绍我,但似乎周围所有人都认得我,并且对我这个外人怒目而视。 阳光炽热,呐喊的声浪几乎要将我吞没,士兵队列整齐,一招一式满含气势,高涨的激情在我看来无比狰狞,如巨兽百爪挠心,如烈火声势熏灼。我可以预见,现在眼前叫人拍手称道的大国将士、金戈铁马,将来都会冲向剑南,兵临城下,血流成河。 校场空旷,吼嘿哈的呐喊却如回声般久久回荡,声音逐渐混乱、重叠,变成嗡嗡嗡的一阵。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稀里糊涂,大约是去看兵器吧,横刀,陌刀,漆枪,长弓,角弓,竹箭,木箭,兵箭,弩箭……刀光剑影在视线里幢幢闪过。 隐隐约约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在介绍,关于刀枪有多锋利,弓箭的射程有多远,目前的存货有多大规模,以及…… “这弩箭最致命之处,乃是它在箭头涂了金汤。” 有人问:“金汤有什么用?恶心人?” “不是用来恶心人的,而是用来杀人的。金汤入体,便是污秽侵染,疾病缠身,不治而死。” 冰冷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是满身冷汗。 身边的丫鬟一脸惊惶地看着我,“姑娘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一瞬的沉默后,我突然心生一计。 - 我是被人抬着回去的。这很丢脸,但是脸不重要,横竖现在我已不是剑南的郡主,我丢脸也只会丢自己的脸。 “沈姑娘晕倒了!”丫鬟叫喊着。 “看来是受不住刺激啊。”“剑南毕竟有她的家人,让她看咱们将来打剑南用的强兵利器,这谁受得住。”“何止是对付剑南那帮人,她也是咱们阆中瘟疫的罪人,她的命难道不该拿来偿还么?”“慎言!陛下对她可未必是这个意思。” <
> “今日陛下特意带她来,是为了震慑吧。”“看似临时传唤,其实风声早就放出来了,全场将士哪个不知道这丫头今天要来。”“这倒是能让大家一致对外,齐侯爷和陛下之间的剑拔弩张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一阵窃窃私语后,谢乾灵的声音镇住了全场:“带去营中休息,请个大夫。” 我精神恍惚是真,便是大夫来看了,也不至于直接说我装病。我被抬进军营,四周是马厩味和弥漫的尘土,一刻钟后隐约听人说阅兵结束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提着担架抬我上车。 一方面避开阅兵,一方面听一耳朵别人只有在我晕倒时才会说的话,其实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并不是什么重大的目的,但是骗人嘛,只是家常便饭信手拈来,不必非得配一个重大目的。 不过现在,趁此良机,我还能有一些额外的收获。 只有谢乾灵的车大到能躺人。直至我被抬到仪仗队边,我始终没睁眼。在众人的一番纠结后,谢乾灵道:“ 抬上朕的车吧。” 玉辂车有珠帘遮挡,谢乾灵还戴了冕旒,玉珠在面前摇摇晃晃。虽然这是个公开场合,但我们也可以不为人知地说上几句话。 车板开始颠簸,我轻轻睁眼,正对上刺眼的阳光和他打量的目光。 “郡主今日装晕,莫非是找朕有事。” 真奇怪,我的郡主封号已经被废,他竟还如三年前一样称呼我。 可是如今身份天差地别,我该叫他一声“陛下”,也该自称一句“民女”了。 “陛下专派魏将军把民女从阆中带来,总不能是闲来无事吧。”我压着嗓子说话。 阳光太过刺眼,于是我索性闭上眼,只听脑袋上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朕若不寻你来,你会在阆中被人认出来,然后人人喊打。你以为你还能活几时。” “如此说来,民女的命对陛下还有用。”我道,“今日专程前来,民女就是想当面问一问,究竟什么用。” “不必了,无可奉告。”谢乾灵的语气毫无波澜。 “难道有什么忌讳。” “朕从不解释自己的旨意。” “那民女只好自己猜。” “朕也不会告诉你对错。” 话里话外的弯弯绕绕叫人心烦,我索性直接问:“究竟为何。” “解释乃是一种回应质疑的委婉方式,但一国之君本就不容质疑。” 我突然想壮着胆子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可是眼下……陛下就是在解释。” 我微微睁眼,视线里是谢乾灵逆光处棱角分明的侧脸,三年风霜又给他添了几道细纹。明明养尊处优,他的皮肤却没有被保养成凝脂,反而有几分普通百姓风吹日晒之下的粗粝。 在这句话后有一阵短暂的沉默,谢乾灵喉结微动,眼神下垂。 “下不为例。”最终从喉咙里出来的嗓音格外低沉。 “民女明白了。” 我闭上眼,再不多言。 - 抵达驿站时,我适时地“醒”了。几个妈妈听说了之后都很激动,拉着我问有没有什么进展。 “能有什么进展。”我不解。 妈妈们眉飞色舞,“感情升温……哦不,感情复呐。有几个妃嫔能被带去阅兵呀。有几个妃嫔晕倒了,能被准许带上御驾呀。陛下对姑娘三年前就种下的感情,终是和旁人不同的。” 那恐怕要让她们失望了。谢乾灵对我,只有一视同仁的“不解释”。 我昏昏沉沉地进屋,炭火的暖意迎面而来,案上摆了一盘玲珑精致的荷花酥,罗汉床上添了一床温软厚实的缎面被衾,据说是刚刚尚服局和尚食局都来送殷勤。我脱下斗篷丢到榻上,对妈妈和丫鬟下了一句十分苍白的逐客令,缩进被窝闭上眼,脑中幻影重重,尽是校场上见到的强兵利刃,好像千万精兵已经兵临城下,枪刀剑戟已经刺入剑南子民的胸膛。 妈妈们絮絮叨叨萦绕耳畔。 “……既然陛下看重姑娘,那房中之事的学习可就一点也耽搁不得了,姑娘要随时做好侍寝的准备……” “……回宫还有近半年,宫里特有的规矩就先不讲了。姑娘心思单纯,怕是还不知道侍寝的意思……” 妈妈给我拿来了一卷被称作春宫图的画卷,里面净是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裸露,亲热,闺房内,薄纱帐,唇齿相接,四肢交缠…… “这是什么。”我揉了揉眼镜,问。 几位妈妈都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只道姑娘单纯,却不知单纯至此。”一位妈妈伸手指了指图上一个平日里口头讳言的部位,“所谓房事,指的就是……呃……” “有何难言之隐么。” “也不是,但是……” 妈妈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通。我一边询问一边尝试着理解,困意渐消,寒意遍体,越是细思便越觉得毛骨悚然。 夫妻之事?床笫之私?所以说,谢乾灵和后宫的皇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都要做这些? 当初远嫁和亲,竟没人告诉我。 我想,如果夫妻须得亲密至此,那么对待男婚女嫁,我们就更加没有理由不慎重,没有理由不自爱。 可是和亲时,我不能决定自己嫁给谁。宋晴被定下和施衍的亲事时,拿主意的始终是父辈。宋昀作为公认的准新科进士,婚事被看作攀附权贵的纽带;同时,那些媒婆邻居口中的“我有一个女儿”“我有一个妹妹”也一样没有选择权。 都说婚姻大事,可我们的大事总是被安排得如此草率。 - 更晚一些的时候,妈妈进来告诉我,说是谢乾灵点名齐雁玉侍寝。 “齐贵妃一直是最得宠的,今日陛下带姑娘去阅兵,还逾制让姑娘上了御座,事后想必是要补一点对齐贵妃的恩宠。” “咱们陛下是个懂得雨露均沾的人,基本按规定的次数宠幸妃嫔……所以说,姑娘不要对恩宠奢望过高,不过也别灰心,齐贵妃得宠,有一半归功于她那吃罪不起的哥哥。姑娘即便不能专宠,陛下的心还是能抓住的。”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心底潜藏许久的问题:“在后宫若不侍寝,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妈妈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殊不知在我眼里她们才是怪物。 “姑娘可知身上这件狐皮斗篷是怎么来的。” 我摇了摇头。 我并不十分爱慕虚荣,但实话实说,这件枣红织金缎狐皮斗篷比以前穿过的都要保暖。 “因为尚服局的人觉得,姑娘入宫有望出人头地,这才上赶着巴结来了。否则以姑娘的品级和地位,可没有这么好的狐皮。”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在后宫,恩宠就是唯一的生存资源。不仅仅是我的生存资源,也是我身边的丫鬟、妈妈、侍卫的生存资源。妈妈们催着我学礼仪规章,学揣摩圣意,正是因为她们接下来的生存条件已经与我挂钩。 所以,女子在后宫和后宅争宠,就像男子求取功名一样,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势所趋。人们不会特地去问每个人愿不愿意,因为没有人不想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