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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卯阳旧谊

卯阳关下,斜阳灿漫,一边雄关巍峨,一边营伍壮阔。中间广阔的地面上,多出了一个小亭,亭中摆放了一张不高的暗漆小圆几,还有两个带靠背的折叠小木凳。乍一看让人觉得想笑,因为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物什,但如果是疲惫的旅人途经此地,到亭中小坐,一定会感到无比放松和惬意。旅途劳顿,如有些杂粮配上几口清泉,饥渴尽消,便是浮生之最,若天色尚早,倚栏小酣片刻再行赶路,或能藉此悟天地之悠悠。

小木凳是叶晨随军带来的,这个小圆几着实花了些功夫,比建设这个小亭还费些事。大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若经要道而不得地利,筑城起垒也不在话下,建个丈许的亭子,简直轻而易举。

要在亭中摆这么个小圆几,属于叶晨临时起意,才特地安排人到白鹿甄选而来。圆几台面的高度有要求,款式有讲究,一切的安排,就像当年自己随孔信初至卯阳那段时间,受到礼遇一般。当年吴光彦看好这个少年,有心为国家揽才,与叶晨私交之诚,亦是性情所致。如今各有立场,城关内外,人如旧,心如故,却免不了互相厮杀。

卯阳厚重的吊桥缓缓放下,接着士兵们嘿嚯着号子,打开了大门。门洞中一骑健马出城,不急不缓驰来。马背上骑者,远观只见白须飘飘,银盔锃亮。待驰近些,又见铠甲下几分瘦骨嶙峋,老眼神固,目光犀利,仗剑抚须,不怒自威。

叶晨好整以暇,把带来的菜肴,一样一样铺满了大半个圆几。

一人一骑来到亭边,叶晨也不相迎,吴光彦栓好了马,嘟囔着进来,念叨着啥听不清楚,一屁股坐了下去。

“光彦。”叶晨说得也缓缓,“别来无恙。”一面说着,一面提壶给对面斟满了小盅。

进入亭中之后,吴光彦一对阅人无数的老眼,便始终盯着叶晨,听了这招呼,拿起酒盅一饮而尽,口中啧啧,却不说话。

叶晨也陪了一盅,“恒国的事,今夜便能办妥,光彦既然来了,我便不在信不信任这方面多说废话了。”

对方一言不发,叶晨揭开小几上菜肴的盖子,一样样介绍着,有冉国的醋鱼,容国的鲜蔬,离国的山菌,简国的牛柳,各有特色,搭配也很巧妙。菜市不错,吴光彦根本就懒得听,大快朵颐,好吃的点点头,不中意的也毫不掩饰。两军阵前,叶晨能搞出这些名堂,确实得花些功夫。

三巡酒过,叶晨提及当年卯阳夜宴,吴光彦终于开口,“那时嘱咐你跟着‘孝悌忠信’四人好好为恒国干一番事业,如今怎么反过来对付恒国了。”

吴光彦故此一说,或是多年不见,有心探探叶晨的性情。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叶晨离开卯阳一别,已近十载,说到实力以及对天下的影响,已经不是王为远之流可以比肩的量级。叶晨此时也有苦恼,若要把自己在弘远经历的事情,桩桩件件翻出来说个清楚,三两日的功夫只怕不够支使。吴光彦这把年纪,加上在恒国的位置,这点事情的原委,定然是弄得清楚的。

又提到李永孝兄弟,叶晨也是心中一酸,关前邀战之时,专门派人送了信进去,就是把十年前弘远发生的事,以自己的角度向吴光彦陈述了一遍。信使入城去,老头为了避嫌,一个亢奋,直接把没拆的信烧了。叶晨无奈,又派人传了话,邀吴光彦在关前吃酒,只要吴光彦答应,两军便休整三日。虽然区区三日时光,聊慰卯阳威名。

往前的几十年间,恒国与容国也曾数次兵戎相见。因为容君的迅速投降,容国那些曾在吴光彦眼中的险关雄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卯阳关缘何可以例外,吴光彦心中清楚得很,时代变了,叶晨身后这支军队,攻打这样的城池关隘,并不费什么事儿。吴光彦深知自己时日无多,这守了大半生的雄关将破,心中感慨无限。

两人来来去去,所谈之事始终都在围绕着某个圆心绕圈圈,却又刻意与圆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年叶晨区区白身造访卯阳,吴光彦不但以礼相待,而且待之甚厚,叶晨心中十分感激,只要老头儿愿意,叶晨绝对保证对方满堂荣禄,清福绵长。但是,吴光彦有着自己的想法,或许老头自打第一天镇守卯阳开始,心中便有了那个印记。那个印记无关忠诚,也无关什么名节或者颜面,就是一份简单的执着而已。

叶晨提出继续到小亭吃喝三天的要求,被吴光彦拒绝了。两人约定,三天之后,展开决战。双方都不使用火炮,叶晨也不使用那些收割人命如同草芥的玩意儿。做为交换条件,恒国士兵不再据险而守,全军于关下列阵而战。吴光彦倒也豁达,人心思安,自己又何苦拦着彖国大军血战。

三日之后,时辰将至,两军已于关下列阵,旌旗列列,狼烟茫茫。三通鼓过,两军各出一骑,东面是叶晨,西面是吴光彦,各执长兵。

英雄相惜,皆持兵刃远远拱手作礼,更无多话,两人两骑随即冲杀在一起。一时只见黄尘滚滚,来往铿锵。一刺一搅,寒芒闪闪,一枪一戟,龙虎相搏。两人若是十年前单挑,吴光彦虽老,叶晨几无赢面,无论长兵还是步战。今时今日,叶晨虽不至无敌,像吴光彦这样的老将,自能轻松应对。两人来来去去冲了数合,叶晨一戟劈下,吴光彦年事已高,化力不及,硬接之下,坐骑亦软了前脚,一人一马栽翻在地。吴光彦触地借力,弃马一跃而起。叶晨不愿明让,一戟又去,吴光彦横枪迎戟一推,后跃数尺险些跌倒,急用长枪后杵,旋又跃起,动若脱兔直取叶晨。

数十合过,吴光彦双手虎口迸裂,鲜血如洒,尤自猛攻叶晨。又进三招,叶晨亦借力纵下马来,两人有来有往,杀的军阵儿郎跃跃欲试,助威呼吼之声盈野。再数招过,吴光彦气喘更剧,不慎又弃了长兵,拔剑而战。叶晨亦弃了长兵,以剑相御,吴光彦哪里还有多少气力。老头儿解了帽盔,皓首如雪,白须飘摇,朝阳下华光如彩。吴光彦举剑一声呼喝,身后鼓声擂动,对面彖国军阵军鼓亦起。叶晨心中一阵哀恸,犹记得,此剑名为“绝情”。

叶晨双手握剑,进步斜劈而去,吴光彦不退半步,抬剑迎向叶晨剑锋,满是皱纹的面上,只有坚毅与决绝。

从兵力来说,吴光彦这点兵马,还不及叶晨的十分之一。战术和装备方面,彖军更是彻底碾压,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吴光彦乐于死在叶晨剑下,更乐于死在卯阳关前。

叶晨想起三日前,吴光彦离开时最后说过的话:“求仁得仁,何憾之有?”

叶晨身旁的大军,如潮水般向前奔涌,冲向一切阻碍。卯阳依旧,城头的两门亢龙雷吼炮寂静无声。即使是天下公认的不破雄关,卯阳也仅仅让彖军的进攻迟滞了三日,再向西去,恒国非但无险可依,更大的问题,是军心涣散。

躲在弘远城中的王为远,若能预见今日之事,便悔当年未与李永孝四兄弟同心理政。更恨不得追杀叶晨之时,只用了区区几个龙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叶晨返回弘远的这个时间点,踩满了杀人诛心的节奏。

天龙历899年,九月二十六,霜降。彖军破例,没有展现天灯最为暴躁的作战方式。困顿的恒国将士,斗志和天气的温度一样,无心振作,亦避不开寒意的侵袭。

彖军的火炮技术,虽然仍旧属于相对原始的阶段,但足以轰塌护城河上的吊桥,也足以轰开弘远的城门。除了地面部队的冲击,彖军还将天灯用途做了新的扩展,伞降。很遗憾的是,当伞降的高手们落地准备执行作战任务的时候,弘远城中,彖军的旗号,已纵横穿梭于各处,就连皇城,也没有发生太过激烈的抵抗。

叶晨整冠肃甲,一队几十人的亲卫姿匀神武,紧随其后入城。彖军军纪本严,在攻击弘远之前更加三令五申不得扰民,是以为城中百姓消弭了兵匪之祸。更有甚者,见彖军秋毫无犯,纷纷前来慰劳,或赠干粮,或与饮水,亦有见叶晨军威就道而拜者。

叶晨未去皇城,也不去王为远长胜侯府,直奔李永孝府第。待到得目的,原先的李府,不知何时,已摘去门上匾额,目之所及,颇感朴旧斑驳。门外站了几个仆人,见叶晨如获天恩,恭敬相迎。

叶晨进城之前,程高已至此处,向李永孝遗孀尽释当年误会。是以叶晨到此,才有这般礼遇。十年间,李永孝偌大的将军府,从李府变成了李宅,再后来,干脆撤了门楣隐了门弟,又将大部宅院割而卖之,勉强做个小康人家。现如今,只剩下这高阔的大门,自诉曾经的风光。

十载复临,李老太已过世多年,刘氏则尽力撑持着李家。幸得天佑,李永孝之子“瀚”,奋健好学,虽方及弱冠,然身形健硕,勤于武功,立于叶晨身前,如镜自影。又喜李永孝之女“嘉”,窈窕知礼,待字闺中。此一子一女,与叶晨以叔侄相称,叶晨欢喜之余,誓要承担晚辈婚媒之事。叶晨不拘常礼,况且当年真相大白,彼此尽弃前嫌,两个年轻人便与叶晨聊得十分投机。不料眼前这位父亲的结义兄弟,果然并非凡人,不但能统军打仗,还与国家皇帝相熟。为了证明这一点,叶晨甚至夸下海口,待帝归来,定为嘉儿求个公主封号,让其中意的才俊小伙,将来以驸马之名相伴,引得府中大小娃娃们欢呼不已。

除了李府之外,听闻陈思悌也算家族无恙,叶晨随即心安,取香烛拜了李府列祖列宗及四位兄长牌位,方往皇城理事。数日间,叶晨忙于调查籍册,点银粮,出榜安民,广布政令。心头大愿将成,不顾神疲心劳,只期诸事安定,得闲以后,定往西来寺,拜谢明增大师。

不觉已然十月,恒国之内,四方平定。叶晨算算日子,那二位,怕是也该来赴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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