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74章 论贤台

制举第四道题,不胫而走地传到了我耳中。 “题目说得绉绉的,大意就是……我们该怎么对待剑南。”齐雁玉如是说。 “那士子都是如何作答的?” “这谁知道,还没到上台对质的环节呢。” 齐雁玉体贴到连我的好奇心也愿意满足,当即提出带我去看。虽然谢乾灵有非诏不得出的旨意,但侍卫没一个敢拦贵妃。 - 高台建筑在本朝并不多见,史里倒是不少。先秦的君王们把它建在宫室之内,华美庞大,极显滔天的权力。 而今日眼前所见的论贤台,其实只是一座平整而又宏大的石台,建在五级台阶之上,挤一挤可容纳上千人。东侧建了一排两层高的阁楼,飞檐翘角,梁柱森然,普通阁楼该有的它都有,帝王家该有的它却未必有——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玉满堂。 阁楼里是王公大臣的座席,成群,谈笑风生。第二层最中央是宝帐垂挂的御座,现在谢乾灵还没来,只见守卫围了一圈又一圈。 总的来说,规模上气派,细节处省钱。 经此种种,我发现谢乾灵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 阁楼前,五张翘头案一字排开,五位考官跪坐案前,执笔端详着台上争相发言的考生。侧面站了一个小吏,左手提锣,右手拿槌。 而石台的另一边则摆了几十张翘头案,略显拥挤地坐了成百上千的考生,所有考生的答卷都糊名挂在一面墙上。有两名考生站在论贤台正中,也就是主考官的正前方,正围绕“剑南的兵力虚实如何”的话题侃侃而谈。 齐雁玉挽着我的胳膊走上阁楼,介绍道:“规则就是,大家都可以看这些答卷,上台的人可以随意点人对质,下面的人也可以随时打断。每次问题抛出,就鸣锣计时,鸣锣十下不能答就下台。” 我不解地问:“每日都有上万人,这么一轮轮淘汰下去,岂不是天都要黑了还辩不完。” “放心,没那么磨蹭。在答卷的时候,字数要求就能淘汰两成考生。之后每一次对质,虽然答卷糊名,但两三天过去,其实大家都多少认得一点字迹,每个人都会挑比自己差的来。像我之前跟你说的四大天王你还记得么?他们现在还能歇上好几个时辰,因为根本没人点他们。他们是天王,小喽啰自有大喽啰来打,犯不着他们下场……” 我的目光扫过一片考生,人群中一眼望见宋昀,一身水蓝色圆领袍——他的衣裳我都认得。这一趟来襄州,为不显寒酸,他把三年前还是官宦子弟时穿的衣服都翻了出来。果然如齐雁玉所说,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最角落,手肘撑着案托腮思考,右手执一支羊毫,偶尔落笔几行记录灵感。 齐雁玉挥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喂,这就看傻了?上阁楼再看呐。” - 古来人们登高台,是为了离天更近,离在天有灵的祖辈英灵更近,祭天祭祖,登高望远。 而今士子登台,便是谢乾灵在抬高他们的地位,抬高治在整个大邺的地位。 谢氏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崇武抑是先帝开国以来的基调。但是在谢乾灵登基的第二年,他做了这么一件会让朝中风气大改的事情。 - 未正,台上已只剩几百人,谢乾灵坐在阁楼里冷眼旁听,现在争论的话题是“什么时间发兵打剑南最合适”,或者说“先攘内还是先安外”。 “得知剑南带来疫气是在近日,抓捕柔嘉郡主成功也是在近日,不即刻发兵,岂不显我大邺窝囊?我大邺年年养兵蓄锐,就是为了有仇能马上报。否则我大国尊严又将置于何地?” “所谓报仇,自是报得越痛快越好,而最痛快的时候,便是我们最有力量的时候。如果阁下说的养兵蓄锐,指的是边境团结兵强征不足,内地官键尸位素餐空耗军饷,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某实不敢苟同。” “的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纵然不晚,也不能忽略那十年的忍辱负重。阁下可以自己忍辱,却不能让阆中百姓的冤魂、举国的子民与你一起忍辱。” “那就请回答某的问题,现在发兵,能召集多大规模的军队,军器能配备给多少将士?粮饷够支撑几个月?征兵后遇上农忙,家家户户劳力是否充足?在剑南要从哪里进兵?会遇到多少劲敌?能打下多少城池?是否能收服民心?突厥和回纥会不会趁虚而入?北境能否留下足够的守军?……” 鸣锣十下,对面的人不答,无奈下台。 齐雁玉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阁楼的栏杆,撇嘴道:“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么?都是还没进官场的士子,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多少兵多少粮,这问题怕是自己也不能回答吧。难道这就不能打仗了?” <

> “未必。” “啊?” “姐姐刚才说的,就是一种回答。” 宋昀教过我,与人言语相争,不能被别人的思路带着走。遇到答不上来的问题,要马上思考自己为什么答不上来,以此充当回答的一部分,而不是就此噎住了。 片刻后,齐雁玉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洛泱,阆中那年的瘟疫,真是你干的吗?我一直当谣言,可是台上的人怎么都在提啊。” 谣言就是这么众口铄金的。我心想。 真假参半的话最能迷惑人心,当年那件青衣从戎州来到和亲的车上的过程,并不是叶氏所说的“不小心”,但它的的确确是我穿的,甚至是我挑的。有这一半的真话在里面,我不敢全盘否认。 “我并非有意。”我心虚地垂下眼眸。 齐雁玉也收回了目光,满脸写着失望,“你怎么也……哎呀真不让人省心,将来若是要给你议罪,我就又少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最后一句话在我心里回荡了很久。贵妃不是前呼后拥人人尊敬么?我才意识到,齐雁玉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表面风光。 - 日近黄昏,红霞满天,台下热闹依旧,台上愈显冷清,现在仅剩三十余人,观战的王公大臣都面露倦色,而宋昀这一类等闲不敢点的人已经闲坐了一天,真正的竞争才刚刚开始。 台上争论的问题已经变成“剑南的民心是否可用”。回答大致分两派:一派认为他们受前朝余党统治,以德教化不足以让他们归服;另一派则倾向于武力征服。 有人角度清奇道:“这就像是讨一个姑娘的欢心,对她好,她自然就感动了。你再说你要娶她,她又怎会不同意。” 立马有人跳起来反驳:“非也非也!老子累死累活地给人姑娘家送饭送礼,人家还不是跟野汉子跑了。” 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瞬红着脸打了自己两嘴巴子。 台上台下一阵哄笑。 “真是豁得出去。”齐雁玉评价。 那人满脸写着生无可恋,偏偏挑起话题的人还在继续:“这位仁兄求欢而不得,可见除了待她好,自己还得有本事。可是我大邺三十年基业,今有陛下广行新政,德布四海……” “不然不然,这二者分明不能类比。儿女之情是排他的,曾经沧海,只此一人,白首不渝……” “也就是说你的心上人跟人跑了,你还对她白首不渝?” 鸣锣到第九下,对面那人咬牙切齿地说:“是。” 又一阵哄笑爆发。 齐雁玉看得目瞪口呆:“早就听说有个人尤其擅长歪理扯皮把人驳倒,却没想到这么突然……我以为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呢。” 事实证明,说话不被人带着走不是一件知道就能做到的事。在论贤台上,每个人的每次回答只有十下鸣锣时间,话音刚落边上就开始邦邦邦地响,思路极易被搅乱。无论是第几百个被淘汰的,还是第几十个被淘汰的,都无一例外。 我由此更加佩服宋昀,能住在他隔壁真是我一不小心捡到宝了。回忆之际,台上一个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台上一人已经出局下台,留下的那人捋着胡须,目光扫过士子的答卷,嘴角浮现的笑意里颇有几分骄矜。 “有请宋怀祯。” 这话一出,考生对他投去敬佩的目光,阁楼上群臣哗然,我听见有人道:“勇士啊。” 霞光笼罩的论贤台,几排案的角落,宋昀起身时衣袍翩翩,朝阁楼御座和主考官处深深一揖,步履从容地走到台前。 宋昀与台上之人互相作揖。不带一句多余的客套,那人开始提问:“敢问宋二郎有没有白首不渝的儿女之情?” 一时间所有王公大臣都不困了,台下围观的百姓和落选考生也开始屏息敛声。 鸣锣只一下,宋昀坦坦荡荡地朗声道:“有。” 对方神情一滞,欲言又止。看来在他的预期里,回答应该是没有。 所有想把自家女儿妹妹嫁给宋昀的王公大臣,以及台下等着捉婿的媒人,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那位姑娘如今在哪里?” “就在襄州。” “此刻在台下吗?” “也许。” “看来宋二郎不知道啊……”那人挑衅地一笑,言语愈发尖酸,“在下怎么听说,宋二郎携未婚妻一同赴考,几日过去,未婚妻却不见了踪影。” 所有想把自家女儿妹妹嫁给宋昀的王公大臣,以及台下等着捉婿的媒人,眼里又焕发出希望

的光芒。 “如此看来,这位仁兄的确是为制举做足了功课。”宋昀面无波澜地回应,“有何问题就请问吧。” “宋二郎要不要找一下自己的未婚妻?台下没有,不妨往上看看,阁楼那边……”那人抬起手臂直指我的面门。 “指的是谁啊。”齐雁玉开始左顾右盼。 我也和她一样左顾右盼,摆出疑惑的表情。 “这也没别的女子了啊。”齐雁玉把上下左右都看了个遍,揪住身边的丫鬟问,“难道是你?” 台上那人一声冷笑,“郡主,别装了。” “……啊?”我迷茫地瞪大了眼睛。 “事已至此,你还要说自己不认识宋家二郎么?” 我愣了一会儿,看向齐雁玉,“难不成他想说我认识?” “真是莫名其妙。”齐雁玉道。 “嗯,莫名其妙。”我附和。 距离太远,他当然没听见我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在下面说着“敢作不敢当”“都查清楚了别想抵赖”一类的话。 一座皆惊。 没有人信他的话,不是因为我演得真,而是因为“柔嘉郡主和宋昀认识”在他们眼里是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没点说的天分还真编不出来。 我在栏杆边探出脑袋往阁楼中间看,谢乾灵仍在静静地旁观,任由议论声在王公大臣间蔓延。 台上的宋昀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开口提问,仿佛这还只是寻常论辩。 “请问这位仁兄深究某与郡主是否认识,为的是什么?” 对方轻蔑地仰起头,“与罪人同流,足见立身不正也。” “何以界定郡主是罪人?又何以判定某与之同流?与罪人同流便是立身不正,又是从何而来的论断?” “这也要论证么?” “口诛笔伐不代表定罪,与罪人相识也不代表同流合污。” 小吏颇有眼色地敲了十下锣,对方下台。 众人叫好。 宋昀宠辱不惊地朝阁楼一揖,径自开始浏览答卷,点了下一个人来对质。台上剩余的考生顿时对刚才那人充满怨念,因为如果不是他找茬,宋昀不会这么早上台。 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对齐雁玉说:“也不知哪里来的谣言。姐姐,我无意惹是非,还是不要在这里待了。” 齐雁玉欣然点头:“好,月儿你送一下。” “不必了,姐姐身边也要有人侍奉,我自己回就好。” 我走下阁楼,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论贤台下挤得水泄不通,刚才那人从下台到挤出人群至少要一柱香的时间。我不声不响地等待着,认准那个身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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