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若干背影相继离开,楚黛敛却笑,牵上杵着当背景的夜哲,“咱们去藏阁瞧瞧。” 时间溜得飞快,拜霜娜所赐楚黛已有半月未踏出院门,盖因欧阳明泽又罚她静思己过,遣护卫把院子围得固若金汤,一只苍蝇想飞走都要给一巴掌拍回去。 索性她也不无聊,与夜哲谈天说地酿酒品菜,间或调个情,甚为畅快。 是夜,密云掩月,星光杳无,空旷夜幕压坠沉沉墨色,与高脊飞檐融为一体,厅堂之中烛火通明,两痕清晰人影映上窗纱。 “讨厌!夜少主也不怜香惜玉,奴一身嫩肉都留了红印儿。” “咳,请你用正常口吻讲话,别腻腻乎乎,恶心得我直反胃,另外你哪位?我认识你吗?” “死相……” 女人甜腻腻的嗓音激起夜哲一身鸡皮疙瘩,抚平根根竖立的汗毛,瞟着衣衫不整的霜娜以及她身后的三条尾巴,脑中闪过一道明光,‘嘶’了一声:“你是当初死乞白赖爬我床榻,结果被削秃尾巴毛的狐族公主霜娜啊,怪不得眼熟。”满眼真诚地问:“尾巴可好了?” 霜娜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句句戳她心窝子,此仇不报她心不甘,故巧笑嫣然着贴近他,吐字殷殷:“奴仰慕少主已久,不妨趁今夜良辰美景与奴做一对戏水鸳鸯。” 夜哲下意识捂胸,慌张道:“你、你别过来!” “呵,少主口是心非。” “敢再靠近,我砍了你尾巴!” 提及尾巴,霜娜止住身形,犹是心有余悸,上次献媚不成灰溜溜回到族中变成秃尾狐的事被姊妹大肆宣扬,害她受尽嘲笑,这笔账刻骨铭心。 “哼,你守身如玉是为欧阳楚黛罢。”琥珀色的瞳异光流转如堕危险泥沼,霜娜唇角上扬似笑非笑:“倘她知晓她母亲的死,同白泽族公主你的亲姑母有关,又知晓你来国公府实为寻《胥苍谱》,会作何反应呢?” 闻言,夜哲目光犀利,“楚黛身上的妖虿蛊是你所放,你的目标是《胥苍谱》。” “对极。奴酷爱音律,欲习谱上乐曲,望少主通融借予。” “此谱乃我族至宝并不外借。” “噫,当初你姑母兰陵酒坊主人荆娘,可不在乎《胥苍谱》任它流落进国公府,少主又何必在乎,不借奴呢?” “看来你知之甚多——” 夜哲掐结出法诀,古老的阵符凌空漂浮,罡风袭扫刮得灯烛俱灭,咆哮的玄雷之光映入幽沉眼瞳,爆发出雷鸣电闪,结成由七十二地煞主凶杀之星的杀阵。 抵不住杀阵凶悍罡风的暴烈,一缕鲜血沿霜娜的唇角流下,“且慢!”三条长尾扫倒屏风,卷起幔帐后像木偶似的欧阳明泽为人质,她美目一眯,威胁道:“少主莫欺奴,奴怕尾巴一紧,他便魂归离恨天。” 杀阵的威压减弱一息,夜哲迟疑了下,再抬目间重灌术法。 充盈煞意的杀阵中罡风肆虐,击开紧闭的门扉,凛风斩落了院中绿枝繁花,黑暗之中树丛间一盏幽微的灯笼明明灭灭,一廓轻浅剪影现出了身形,“放了我阿耶,《胥苍谱》自会交给你。” 夜哲怔怔回望门口的少女,一时之间滋味难明,明明距离很近,为何就地陷出难以逾越的堑壑…… 控阵的术法渐散,灯烛复,照得厅堂一派炜炜煌煌,楚黛摘掉兜帽,望向双目紧阖的欧阳明泽,秉持着一贯的从容平静,“两天后一手交谱一手交人。” 三条毛绒长尾抖开漂亮弧度,欧阳明泽弹指不见踪影,霜娜收回尾巴,舔净唇角的血,痴痴娇笑:“妹妹果真识时务,奴便静候佳音。” 她妩媚的眼稍一巡睃,半是戏谑半是落井下石,道:“原担心妹妹听了这些许经不住打击,目下依旧面不改色,倒出乎奴的意料。”眼看夜哲要随楚黛一同离开,她巴巴倚了上去,一脸媚态横生,“这些时日苦了夜少主与那凡人逢场作戏,奴心疼坏了,今夜不妨让奴宽慰宽慰您。” 夜哲一眼看穿霜娜挑拨离间的鬼祟伎俩,无奈怎么也甩不掉不要脸的死狐狸,气得直接祭出月牙戟抵向她脖颈,怒斥:“再不滚,就剥了你的皮,骨肉拆成一份份喂狗!” “好……算你狠。”霜娜盯着他的背影,刻骨恨意漫上眼瞳,艳丽的五官浮上狰狞之色,他朝夜哲定会为今日事而付出惨痛代价。 提挈着灯笼,楚黛徐徐步入揽月榭,四周熠燿纷飞流光曼舞,聒噪的蝉鸣划刮耳膜,衣袖意外拂落案上卷册,矮身去捡,未料一只手快她一步。 夜哲如同犯错的稚童,惴惴立在旁等待训斥,内心期待楚黛对他发脾气,至少比不理不睬强。 “我断不会将《胥苍谱》草率置于藏阁,因此令你空手而归,委实抱歉
。”楚黛平静地夺走夜哲握的卷册,却叫他一把扯住腕子拉近,反问:“你早就知晓我的目的?” “当你开始接近我,便已安排了人监视你的举动,结合我查出阿耶厌恶白泽的真正原委,想到你的目标实乃《胥苍谱》,欲伺机夺回但不知在哪儿,所以利用我去藏阁和其他地方搜寻。” 夜哲不可思议,她居然一直提防自己。 “只是我不懂一事,当年白泽族为何同意阿耶和荆娘成亲,却不肯接受生和荆娘的亲事?” 自知瞒不住,夜哲只好据实以告,“生命中无仙缘,注定永远无法成仙,且生生世世皆是短命之兆。而你阿耶命理之中蕴含一丝极薄的仙缘,同我姑母成亲假以时日他或可修成仙,这也是白泽族各长老最终同意的原因。” 用力挣脱开钳制,楚黛眼眶湿润,连连冷笑:“你早知荆娘的身份,明知她心怀歉疚的两人是我和阿耶,仍不肯讲出实情!” 多么可笑,她信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被欺瞒利用。 从浑浑噩噩中探得丝清醒,灵台空灵得几近苍白,她笑得凄楚,抑不住满面悲哀。 “荆娘间接害死我母亲,而今你又不惜委屈自己当个卑微护卫,假装喜欢我,真是能屈能伸,不愧为白泽族少主。”她狠狠地将梨花簪掼在他身上,听得一声落地脆响,抬手拭净腮边的泪,眼神清冷,“这套虚情假意,我自认受不起,欠你的我还给你,自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瓜葛。” 耳边循环回荡她决绝的话语,痛击夜哲每一寸皮肤,痛楚无限扩大蔓延,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灼着心,他仿佛要被大火烧成灰烬,地上簪身的裂痕像在他心间划开丑陋的伤口,嘲笑着曾许下的海誓山盟多么虚伪。 “我逢场作戏,你虚情假意,夜某敬佩临江郡主的坚韧耐性,肯陪我虚与委蛇。” 掌缝间梨花簪一寸寸化作簌簌齑粉,乘着夜风远逝。 夜如墨,梨花凋,情终尽…… 两日后—— 老天爷照旧不遗余力播撒着暑气,整片天空透出怏怏的燥闷,正院一株垂柳下,两名使女恭谨地为贵妃榻上的美人打扇,额前冒出的热汗顺下巴尖一滴一滴淌下洇透衣襟,面色愈加煞白。 美人慵懒摆手屏退使女,眼尾险险上挑,“妹妹果真准时守信。” 眉眼冰冷的楚黛捧着紫檀木匣停步,一袭青裙随步履曳出涟漪般的弧度,荷粉色洒金帔帛下的玉禁步发出铮然脆鸣。 “东西在此,我阿耶呢?” 狐狸眼斜睨,霜娜拊掌,欧阳明泽自角落直愣愣走近,目光呆滞无神,恰如一个提线木偶。 “给我《胥苍谱》,欧阳明泽即刻恢复如初。” “好。” 楚黛拎开匣锁,匣内躺着一本羊皮制成的卷册,样子无甚稀奇,道一声普普通通都不为过。 风送来悠缈沧桑的墨香,霜娜片刻不敢耽搁验查真伪,灌注神识探查之后,她乐不可支,枉白泽族以墨香筑成结界掩盖《胥苍谱》的踪迹,还不是功亏一篑,让自己收进囊中。 确认是真谱,她眼底杀机毕现,旋身化出三条长尾,笑容狰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奴便送你与你阿耶一程同你母亲一家团圆。” 话音未落,三条尾巴直逼楚黛同欧阳明泽的面门袭去,将将缠上脖颈,天际银光乍现,一柄月牙戟横空飞出凌厉地斩断三尾尾尖。 鲜血混着狐狸尾尖落了一地,霜娜仰天痛啸,娇容扭曲,恨意滔天扑来,双目泛着赤红,“不可能!我明明目睹你离开长安,为防万一,国公府周围还布下克制白泽的阵法……” 夜哲神色冷峻,拧身握月牙戟劈空一掠,横戟保护着身后二人,“做出戏有何难,还妄想用老掉牙的阵法克制我?” 两天前的那夜,借夜色与揽月榭幔帐的掩护,他抓楚黛腕子时,手臂上被她指甲轻刮写字,二人衣袖相接垂落,在内频频互动,在外任人如何窥觑也察觉不了。 霜娜暴怒,嘴中现出尖尖的獠牙,“找死!”掌中祭出长刀飞扑而上,夜哲全力迎战。 短短几个回合下来,兵刃相击冷光叠影,缠斗不休,霜娜忽觉目光所及之处景象开始重叠,胸口闷疼,莫非…… 《胥苍谱》涂了迷离散! 她堪堪扛住一击,身形晃了晃。 夜哲抓住破绽,持戟刺她脖颈的攻势虚虚一掠,迅猛地挪至她腰间,锋利戟尖捅出个碗大的窟窿,鲜血飞溅,可见森森白骨,又一掌击碎了她的右琵琶骨。 凄惨狐鸣响彻天际,霜娜重重摔下,趴在地面呕出一滩血,扭曲着身子痛苦嚎叫,浑身伤痕累累,唇边血迹蜿蜒,泪痕遍布苍白面容
,苦苦哀求:“饶过我罢,求求你。” 血从月牙戟刃口滴落,氤氲着绽出团团殷红血印,夜哲一步步踏向她,眉目一片凉薄,已经打定杀她的主意。 望向他溢满杀意的漆目,霜娜心凉了一半,知晓今日必死无疑,可又岂甘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狐瞳涌上一丝疯狂的怨戾,竟仰颈长啸一声,手起刀落自断了一尾,落地的断尾迸射出呛人的浓黑妖雾,居然有一群野狐窜出雾气,赤红着兽眸奋起扑咬楚黛和欧阳明泽,前仆后继之势无比骇人。 面对她遽然发难,夜哲为护身后二人,只得放弃灭口的念头奋勇斩狐,一时间凄绝悲啸此起彼伏,伴随最后一只野狐倒下,萦着妖雾的断尾同遍地狐尸相继灭散,再也寻不见霜娜的行迹。 目送长长的车队远离视野,辘辘车辙声将一段红尘是非转瞬湮没。 阿耶清醒后探望了重伤的欧阳杰,按医官的说法江南气候适宜调养身体,便应下苏氏和欧阳秀自请陪欧阳杰前往江南别院疗养的请求。 楚黛一叹,手抚上心口,失笑:“终究太软啊……” 此去江南再无见面之日,双腿俱损是予他的最佳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