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封上陶簋,把谷物交给尔思处理,将提前备出的块曲放入钵子捣碎。 “先人在酿酒或酿醴都有相同的一道浸曲工序,酒曲浸水数日再加入米饭进行发酵。而我用的并非此古法,是直接把干曲末投进去发酵,盖因能快些制出酒曲,但因时间关系我今天便简单演示下制法,下一步拿着以前制好的块曲直接酿酒。” 掬了捧洗净的梨花,撒入玉皿,玉杵细细碾磨,糅合已研磨成末的酒曲,再掬一捧梨花反复碾磨翻拌,一套动作来来回回很是枯燥乏味,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需持良好的耐心,方可酿成。 末了,将糅合了梨花汁液与曲末的固状物倒入甑子,置鬲上蒸煮,不时加水润料,用簸箕一层层颠料,眼睛要时常观察着火候够不够,拿木锹反复均匀翻拌。 袅袅的蒸汽扩散在房内,炙热的温度烤得众人汗流浃背。 夜哲倒不妨事,唯恐楚黛娇生惯养受不住一波波的热浪,盯向她汗涔涔透着绯色的脸蛋,便欲唤人弄些冰鉴。 孰知被对方利落的拒绝。 “酿酒的温度非常重要,冰鉴的寒气会损酒味。” 他一愣,慢慢颔首,“是我思虑不周。” 捻一捻甑里的料,楚黛感觉蒸煮程度恰到其处,用木锹铲出料置于案台分摊均匀自然冷散。 每隔半炷香翻拌一回,之后按比例加曲末加水翻拌,堆积一个时辰。 观摩许久,夜哲已心生折服在旁中肯点评:“酿酒的动作赏心悦目,架势十足。”眼轻眨,将话锋一转,“但此酒的味道如何,还有待商榷。”口吻里含着些微挑衅意味,手上却稳稳递出一张帕子。 楚黛取来帕子拭着鬓角的汗,朝他微昂下颌,笑容不减:“等酿好这梨花春,你自来尝尝便知晓好与不好!”见他面色骤然阴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我保证这回绝不加料。” “呵呵……”忆起前日她送来的一壶石冻春,夜哲肠子都悔青了,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中招,跑了一宿的茅房。 往返西厢和茅房的途中,他前思后想方如梦初醒,今日所赐盖因自己曾直言她的千日醉一般又一般,才招此祸事连累他腿麻腰酸,双股颤颤。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圣人的话真真是没错! 那厢,楚黛把酒醅尽数倒入酒缸里,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以密泥封缸,遣人搬运至地窖储藏。 “此后每半月加曲一次,两个月之后即可完成发酵,届时开缸取酒醅入甑蒸煮,即为梨花春,你我定要举杯酣饮不醉不归。” 她眼神晶亮,眼底流露的欣悦之情,第一次显露了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该拥有的活泼烂漫。 夜哲不自觉弯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看什么呢?” 楚黛蹙眉,满腹狐疑,以为脸上沾染了脏东西,随手拽了条长巾往脸颊上擦。 长巾不染纤尘,足见很干净。 “我说你……”她倏尔瞠圆眼睛,灵动乌眸写满错愕,像是给什么惊吓到,手指着夜哲,说话都结巴着:“你、你的头长了——” 这回轮到夜哲纳闷,伸手去摸头竟摸到个坚硬物什,整个人彻底呆滞住,灵台空白一息,再之后混混沌沌乱成锅粥。 糗大发了!他痛苦地捂住头,直嚷嚷:“你不许看!” 饿虎扑食似扯了楚黛的长巾,兜在头顶夺路而逃。 “哎,夜护卫你慢点儿!” 门口,雪嫣险些叫夜哲给撞翻,好不容易端稳一篮子梨花,声音饱含无尽萧索幽怨:“娘子,夜护卫方才被什么东西追赶,显得如此慌乱哩?” 是闻听小厨房做了美味佳肴赶着去抢? “无碍,他前些天不是格外静若处子嘛,导致他今日想体会动若疯兔,与风赛跑的美妙感觉。这兴致嘛,说动就动,你懂否?” 雪嫣:“……” 在一个和风日暖的下午,楚黛怀揣一腔善意探访夜哲,结果紧绷着脸带着同样紧绷着脸的冰嫣雪嫣,匆匆撂下补品美食,狂奔出西厢。 三人寻了个僻静处抹着眼角憋出的泪花,捧腹大笑:“那犄角、那神态……哈哈!” 太好玩了。 后来的后来,她得知夜哲今朝窘迫的境遇,盖因他嘴馋偷尝了一捧发霉的谷物,导致自身过敏,头顶才被迫化出犄角。 安置妥冗杂府务,阖府污秽腌臜的歪风邪气渐渐消弭,隐隐呈现出一片清和之象,孰料消停不几日,后院妾侍竟开始了作妖。 一名倚仗自己是将军府送来的美姬同一名原是坊间豆腐西施的妾侍,因争风吃醋动了手。 <
> 两人你来我往间言语上牵扯了另些个妾侍,偏巧人家正在现场嗑瓜子看戏,一个个闻言横眉瞪眼誓要讨说法,便纠集其他妾侍气势汹汹的上了战场,顺道扯了坐山观虎斗的妾侍一并惩治。 平日娇娇弱弱的女人掐起架,可谓横扫千军,乌烟瘴气。 自然也是谁都没讨到好果子吃,凄凄惨惨抱作一团,吊着哭哭啼啼的嗓儿,觍颜寻上琼琚斋求大娘子主持公道。 琼琚斋的院子原是十分阔,目下乌泱泱跪倒一片鬼哭狼嚎的妾侍,仅留边隅一条窄道。 “灵犀院的卞氏、高氏、佟氏毒打照雪院的肖氏、赵氏,回风院的俞氏、焦氏、马氏眼看好姊妹惨遭毒打二话不说就撸袖上场。” “结果祁氏、孙氏、闵氏、巴氏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拉架的吕氏、江氏、廖氏瞅不惯煽风点火的潘氏、葛氏、彭氏、鲁氏一个激动紧跟着动了手,大舒氏同小舒氏与彭氏是表姊妹岂能束手不帮,便叫来刘氏、向氏、章氏——” “噤声。”楚黛了当的叫停,撑着晕乎乎的脑袋,对掰着手指算人数的雪嫣,凉凉道:“将人都撵到碧湘院去,让苏氏自个儿看着办,少来烦我!” 她深觉阿耶的妾侍个顶个没眼色,横眉剜向阶下蓬头垢面鼻青脸肿的女人,气不打一处来。 “成日装弱不禁风,转眼间变成抡巴掌揍人的母老虎,还当什么娇妾美姬,索性改行当巾帼女英雄上战场一个打一双都绰绰有余。” 闻言,夜哲乖觉端来乌梅浆给她降肝火,幽幽总结:“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也怪不得她们。” 楚黛乜他,脸上寒意更甚,“夜护卫是动了恻隐之心,怜香惜玉了不成?” “没……没啊,你别拿质疑的眼光瞅我,即使要怜香惜玉我也不怜有夫之妇啊!” “哦,你的意思是怜香惜玉未出阁的小娘子喽。” 怎么越描越黑? “我不是那个意思——”夜哲急忙解释,却深深体会到有嘴说不清的无力感,只差没指天发誓剖心证明。 楚黛冷嗤:“呸,男人。” 夜哲默默抱头,百般无奈认了这簇烧到自己头上的邪火,吞下喉中未完的话,生怕再被指责为巧言令色者。 秉承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的至圣名言,楚黛决定抛开后院乌七八糟的闹心事,出府好好儿游玩一番,权当是给自己多日来操劳府务的奖励,但去哪儿又是个问题。 芙蓉园?锦苑?曲江池?乐游原? 不行,每年到此时节,这几处踏青赏景的游人扎堆,难不成去看人头攒动? 虽则凭镇国公府的名头,能够在那些人挤人的地方里找到一块最佳的赏景位置,圈上帐子,但免不了碰上别家出游的夫人贵女,免不了冗长的客套交谈,一想想便觉头疼…… 终南山倒不错,可惜时间太紧张,况且游人亦不少。 冥思苦想了半晌,楚黛总算忖到好去处,命人去把扎根在西厢的夜哲连土带叶的挪到马车上,结果一炷香后半片叶子也没瞧见。 她微微一笑,遣人再去请,并额外添上一句:“告诉他,若不来日后不给半点吃食。” 西厢—— 使女转述完,但见倚窗发呆的夜护卫瞬息弹起,板着脸,眼中煞气正浓,看人的目光都夹着汹汹冷寒,甩袖便往外走。 “你翻来覆去用这么老套的威胁人法子,不觉有损身份?” 夜哲气冲冲地撩开帷幔踏进车厢,迎面而来的糕点果脯香气汇入鼻腔,使他怒不可遏的表情一僵。 “法子老不老套不重要,重要的是管用即可。” 他龇了龇牙,表示十分不服气,两眼却直勾勾黏着满案的凉果蜜饯糕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强自转移至悠然执扇的楚黛,身子稳稳扎根坐定,气势转弱。 “你何时竟这般能吃了?” 这些糕点形状颜色忒好看,忒望之生津。 楚黛抬了抬眼皮,目中映出他一脸垂涎的表情,云淡风轻道:“我胃口不大好,特特请了位擅做糕点果脯的大厨,吩咐他做了几样拿手的来,不如你先替我尝尝。” “好、好,我尝完再告诉你哪种糕更好吃!”夜哲迫不及待地拣了块海棠花形的乌梅凉糕,嗷呜一口吞咽下,再接再厉地往嘴里塞了玉露团并绿豆糕。 喝下一盏冒着丝丝凉气的酸梅汁,酸甜滋味沁入心脾引人胃口大开,他的手又伸向了百果蜜糕、云片糕、火炙糕。 “喏,擦擦嘴。” 他吃得正欢期间,楚黛塞去一张帕子,半是无奈半是嫌弃的蹙着柳眉,贯来讲究整洁的人撞上不讲究
的人真真看不惯。 胡乱抹了抹嘴,夜哲拎着帕子有纹饰的一角,惊奇道:“你绣的一双肥鸭子可真好看,滚圆肥嫩中又不失憨态可掬,怪好吃的样子。” 话一出口,对面的人静默一瞬,攥着扇柄的手收紧,面色似有不虞,他忖着是不是她曲解了意思,解释道:“我是说绣的很好看,活灵活现,你也知道我是个嘴馋的人,看到某些事物便第一时间联想到吃食上,莫怪啊。” 孰知,对方投来更凌厉的眼刀子,剜得他战战兢兢的瑟缩起来,想着哪句又开罪了她…… “你口中有怪好吃样子的肥鸭子是鸳鸯。” “哦,怪不得是一双……其实,你绣的鸳鸯一点也不像肥鸭子。” 楚黛脸色稍微缓和。 “像肥鹅!”夜哲兴冲冲补道;“你绣得鸳鸯的颈子和鹅的颈子一般长。” 楚黛怫然作色,咬牙道:“闭嘴,继续吃你的糕点!” 他如果再敢多讲一句,自己定会命影卫宰了他。 唉,女人的心思同山中的天气一样难测。 待抵达目的地,夜哲临下马车前暗暗顺来几块糕揣进袖子,他定睛端详着眼前独具特色的竹楼,乐不可支地指着兰陵酒坊的大门。 “难怪你带着三坛子酒,原是践诺送来给荆娘的。” 楚黛面色无澜,路过他身畔嘴角一勾:“呵,坐了许久马车依旧神采奕奕倒是难得。” 夜哲一怔,“嗳,对啊!我不恶心想呕吐哩!” 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晕车的毛病完全好了,高兴地合不拢嘴,拉着车夫手舞足蹈,中年车夫也跟着笑,突然哎哟一声,“夜护卫慢点,我的胳膊哟!” “嘿嘿,不好意思,我给你揉揉。” 冰嫣觑向娘子顿足回望夜护卫的眼神,生出疑惑,怎么感觉像吃了蜜糖似,甜得叫人牙疼呢? 她摇摇头,必是眼花生了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