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使君道:“你既是人证,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个清楚明白。” “是!”莫维唐深深一拜,立在堂下娓娓道来:“草民于月前在经过阿耶莫慷的房外时,曾望见有五六名行踪鬼祟之人进入房,心下疑惑间便悄悄在门外偷听。” 他顿了顿,吐出的话字字铿锵有力,“阿耶亲口提起过,早年间曾遣人南下劫杀慕府家主慕成瀚的过程,其意在吞并慕府产业。孰料此一计不成后,莫府突临困境期间幸承慕府鼎力相助,故阿耶为寻求助力便静待时机。一晃多年,在慕二娘子慕芳漪的及笄礼之日,命手下将其掳走,并乔装成绑匪写勒索信要求慕府交付赎金。之后更是把慕府进贡给太后的布帛动了手脚,再买通朝堂官员让他们紧咬住此事不放,使慕府陷入囹圄境地。” 府衙内的气氛冷凝至极,围观的百姓皆面露震惊,鸦雀无声,继而屏住呼吸静静聆听。 “你……”莫慷面孔煞白,浑身哆嗦不止,不可置信地盯着莫维唐,万万没料到他竟听见了自己和手下的密谈,更未曾料到他居然在会这府衙之上告发自己。 “明面上,莫府及时伸出援手帮助慕府渡过难关,实则阿耶已在暗中把慕府的产业从我妻慕菲淼手上夺来,一并吞进莫府麾下。” 莫维唐容色渐黯,深吸了一口气,不忍去看阿耶的脸,勉力续道:“阿耶本打算遣人暗杀我妻菲淼欲永除去后患,但思虑再三为不使他人起疑,遂将其囚禁至荒凉院落居住,任其自生自灭。” 一面讲着,一面呈上两本厚厚的簿册,“此乃莫府房暗格里的账簿,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一笔钱财的去向,其中不乏有与朝堂官员同其他黑心的富商巨贾来往的银钱。”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回忆起莫慷每年都会在城内布施粥米给贫苦人家,若逢天灾降临的困难年月还四处捐助大笔钱财救济诸人。 想来他之所以这般做,不过是提早搏个美名,如有坏事临头,大可发动受了他恩惠的百姓,犀利反击回去。 “你胡说,我从来没做过那些事,那伙绑匪明明就是慕菲淼找来害她妹妹的,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莫慷紧攥着藏在袖下的手,脸色铁青,欲拽住莫维唐的衣袖,却被身后的衙役压制住身体,只能嘶声叫喊:“明明都是慕菲淼的错啊!维唐你怎么可以冤枉我,我可是你阿耶啊!” “我知道您是我阿耶,所以为了不让您继续错下去,我必须说出来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孽子!孽子!我是你的阿耶,为何要这般陷害于我。” 莫慷怒得双目猩红,扬声斥责着莫维唐。 他所作所为皆是为莫府的将来考虑,儿子不知和他一同联手也就作罢,如今反过来倒与外人一块来对付他,早知道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早些掐死这个白眼狼。 阮使君沉声质问道:“如今罪证确凿,已可定你的罪了,莫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抬手按着胸口,莫慷大喘着粗气,仍旧不改之前的嘴硬态度,且益发嚣张狂妄,“你阮使君是位大官儿!大可以定我的罪名,把所有脏水都泼到我的头上!” “放肆!”惊堂木再度响起,肃穆气势顿压全场。 “呵呵,看来……有人是死鸭子嘴硬。” 一道阴森柔婉的女声兀地在空旷的府衙上响起,带出阵幽冷缥缈的回响,使闻者皆升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一名着白衣白裙髻旁插戴白色小花的女子,撑着柄油纸伞从后堂踱步而出,她微掀乌浓漆眸,如画眉目间蕴着派清冷,颜容虽丽光卓绝,但惨白的容色为这抹丽大大扣掉了分数。 女子至堂上翩然行礼,“民女慕芳漪拜见阮使君。” 这厢,堂外围观百姓正纷纷猜测是哪家的女子如此貌美时,乍闻此言不禁牙齿相磕,脊背的汗毛根根倒竖,明明是有暖风拂面却无端感觉骨头缝里透着股阴冷之气。 “慕二娘子请起。”阮使君抬了抬手,眼风斜瞟向莫慷。 府衙之上的莫慷早在人出现之际,便已骇得面如土色,瞪大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眼底充满着惊惧和不可置信,匆匆向后蹭了几步,却被衙役架住瑟瑟发抖的身体,几番挣扎无果,颤抖着嗓音尖声发问:“你!你不是早就坠崖身亡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连连摇首,恐惧的神情中显出一丝心虚,“不可能没死,不可能。你究竟是人是鬼!” 轻又低的笑声自少女口中传出,似叹息似喃语,她面上一派天真无邪,娇俏地歪了歪头,笑容纯净。 “莫伯父说得极是,我早已经坠崖身亡了,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因为什么来着?” 芳漪落寞地低首思考着,迷茫
困惑之色从眼瞳中一点点褪去,勾唇噙笑,撑着油纸伞一步步靠近莫慷,白色的裙摆逶迤拖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双充满温度的美目霍地降至冰点,空洞而寒冷,视线紧紧凝视莫慷,婉转如莺的声音中含了刺骨的冰冷,“哦,我想起来了,是因为我不甘心被人害死,所以向阴曹地府的勾魂使者求情并讲述了我的遭遇,他们同情我的遭遇,答应给我些时间,让我将害了我的人一一拉入地府。” “可惜我的那具肉身腐烂残破,三魂六魄无法重归,只能依附在一柄油纸伞上来寻你报仇。”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狞笑,仿佛在诉说着‘我马上就要拉你入地府相陪’之意。 “并不是我害的你,是慕菲淼!” 莫慷颤栗着身躯不敢动,内心异常惊恐,见她莲步朝自己走来,只觉每一步都像在自己的心坎上踏出一个血坑,浑身冷汗如雨下,面容因惊惧而变得扭曲,连声告饶:“我……我不是故意想害你,你不要找我来报仇啊。” 他抱头痛哭,口中讲出的话语无伦次。 纤细苍白的手指抚摸上伞面描绘着的一湾河水,作画者仅用寥寥笔墨,便勾勒出汤汤河水奔流不息的壮阔场景。 景致虽然不错,但是仔细观察那河水里似乎潜伏着什么东西在不断翻搅跃动,把乘坐小舟的人尽皆吓得不轻。然而撑篙的渡娘面色却平静无澜,仿佛司空见惯了此景。 “莫伯父请看这伞面。”芳漪笑吟吟握着伞柄靠近,递了个眼色给衙役,那衙役了悟其意迅速掐住莫慷的下颚,强迫他抬脸看。 “伞面上所绘之景乃我死后之所见也。此处地界名唤三途河,人死后皆要渡河,乘舟而上时,渡娘会把罪大恶极者投入河中,成为那万千水鬼里的一员,生生世世不得上岸永远无法入轮回,只能待在河中承受腐蚀灵魂的痛苦。我倒好奇一点,若伯父死后究竟是能安全渡河再入轮回?还是永困河中不得超生?” 闻言,莫慷呆滞不动,半晌后忽然像疯了一样,拼命要扑上去抓芳漪,侧身微一闪避,她目光沉沉地看向被衙役制服住的人,声音幽缈而空洞:“你嫉妒慕府得到先帝钦赐的百年皇商之称,更妒忌慕府独占鳌头,所以你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掠夺一切不属于你的东西。”宽大的广袖被风吹得鼓起,迎风飘飞,无形中增添了鬼魅萧肃的气息。 “在及笄礼前夕遣人掳走我,使我坠崖,更害我家人病的病疯的疯,整个慕府就仅剩下我的长姊。你为了得到慕府产业不惜让莫维唐迎娶长姊进门,趁她焦头烂额之际巧言令色,进而从她手上夺取慕府产业,这一切都是你所做,我要报仇……报仇!” 她目露恨意,朝莫慷伸出一只手,五爪微微合拢迫近他的脖颈。 莫慷目光森冷,不仅不躲不避反倒狂笑不止:“是我,是我做的!你们慕府凭什么可以得到百年皇商之称,我莫府也是皇商大户,凭什么姓慕的总是要压我一头?我不甘心,不甘心让慕府当第一!” 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还晕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神色,简直令人作呕,忍住想要砸死他的冲动,芳漪丢开手中的油纸伞,冷笑着问:“想必诸位都听清了罢。” 围观百姓点点头皆是唏嘘不已,没想到以往和善的莫府家主竟会做出这样的恶事。 “那诸位,觉得我这出戏演得如何呢?” “……” 众人被芳漪问得头脑发懵,仍没回过味儿来。 大家伙只见少女拿出块湿透的巾帕,一点点擦拭掉脸上敷着的厚厚□□,露出一张红里透白的漂亮脸蛋,“喏,这叫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 “什么,你不是鬼你还活着?”莫慷最先反应过来,双目睚眦欲裂,胸臆中恨意无尽,“贱人,竟使诡计诈我!” 芳漪蔑然一笑:“兵不厌诈!”随即垂首朝阮使君作揖,声色朗朗:“如今莫慷已将事情和盘托出,请使君裁决。” 这下围观百姓像炸开了锅似。 “哎,亏老子还以为大白天活见鬼了哩!” “啥玩意儿?她不是鬼啊?” “啧啧,装鬼也不容易。” 堂上惊堂木一响,百姓俱寂。 府衙上的氛围肃穆庄严,两侧肃静回避牌上端盘踞着的狴犴虎视眈眈俯视着众人,一切狡辩均无所遁形,强烈的压迫与无力感直逼莫慷,他四肢瘫软,心知已是穷途末路,决计无力回天,眼泪潸然而下,痴痴发笑:“为何我的亲儿偏帮外人啊。” 莫维唐煞白着脸色,朝莫慷重重地叩首,额头显出一块模糊的血印,“儿不孝。” 他不希望阿耶一错再错,让金钱名利掩埋了良心,双手沾满血腥。 阮使君一拍惊堂木,朗声宣判结果:“今查
明,莫府家主莫慷主使一切,判其黥面,笞五十鞭,流徙边疆并归还慕府所有家产,并将抄家所得分两成予慕府,即刻恢复慕府之誉。其子莫维唐虽大义灭亲指证其父,但隐瞒多时判其重打四十大板。原京兆府尹冯鄘与长史汤余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判革职流徙。” 天理昭昭,奸邪小人无所遁形,是非善恶终有定夺。 至此,慕府一案水落石出,尘埃落定。 案件沉冤昭雪,似乎连花草树木也为之欢欣鼓舞,馥郁怡人的花香飘散在街头巷尾,参天树冠长势愈发浓绿,习习凉风拂面让来往行人的脸庞都挂上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