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姑娘,年前瘟疫暴发的时候,是你救了我的命呐。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见不得有人说你的不是!” 王小八这样对我说,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很不适应这种被人关注的感觉。 虽说我并不赞成用拳头来解决问题,但他毕竟是为了我,于是我道了一声谢。王小八没动作了之后,宋昀在中间拦住施衍,我取来帕子给他止血。施衍念叨着“我记住你了”,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 门外,宋晴小跑而来,两眼放光地看向王小八,“刚才是你打了施衍啊?” 王小八很认真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打他,我是见不得他说我的救命恩人,一时冲动……” “你打了他你就是我恩人!”宋晴激动地叫起来,当即抓住王小八的手腕,“恩人,我请你吃东西,我刚做好枣酥呢。” “哎哎哎……”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 两个人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门边。宋昀目光循着他们的背影而去,向我解释道:“我家曾和施家定亲,父兄出事后他们毁约了。” 我不解,“毁约便毁约,何必与你过不去呢?以前结了什么梁子么?” “毁约是关乎一家声名的大事。越是贬损我们家,就越显得他们正当。” 也就是说,其实没结什么梁子。 “对了,你刚没伤着吧。”宋昀问我。 “没有。” 晨光斜照廊前,卯时已过,讲堂里依旧只有我和宋昀。门框里人影成双,却各有各的孤单。 前些天我问人数的时候,宋昀说有五个人说好了要来。再看今天这局面,可见施衍确实是把宋家的“罪名”宣扬出去了。 宋昀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边,却好像肩上压了千钧之重。我很想安慰他,纠结了半天还是觉得词穷。 其实我该走了。我知道自己只是顺便。 久久的沉默中,我开口道:“女子之身毕竟不能登科及第,这讲堂原非为我而设,既然不能开办,我便不多打扰了。这案还是不收钱,我也还是支持公子的私塾。” “女子不能科考入仕确是一大憾事,另寻出路固然是生存所需,但名利也并非读的唯一终点。姑娘既有博闻强识之心,真的要放弃么?” 宋昀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进讲堂,附身拾起我散落一地的笔墨纸砚,一件一件整齐地放回箧。 他让我觉得,我这个顺便的存在,也可以成为唯一。 “那……若是我不想放弃呢。” “正好,我也没想放弃你。”宋昀把箧递到我手里,眸中有微光闪动。 - 我对读的期待比我嘴上说的要多得多,宋昀不可能看不出来。我们是邻居,他会关照我的失落感,会维持友好的往来,会客气地说没关系,一个人也能讲。 可是下一次呢?他不会主动找我,我也不会再主动找他了。 宋昀直接把我带到房,满架子的卷叫人眼花缭乱。他问我想学什么,我很认真地挑了许久,却挑不出个结果来。我怕自己挑的不好,浪费这唯一的机会,但如果是宋昀给我选的,我一定想都不想就说好。于是我让他替我选。他问了我的偏好、需求、现有知识,最终取出一本《史记》。 翻开卷,一个全新的世界缓缓铺开。 - 宋昀讲到司马迁“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的创作背景时,出现了一个插曲。王小八抱着满怀的牛皮纸包好的点心,穿过连廊出现在院子中央。宋晴紧随其后,一路笑声不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二哥你说他名字好笑吧。” 王小八在廊前站定,“贱名好养活嘛,我娘就这么说的。” “那你的七个哥哥姐姐呢?”宋晴问。 “他们都没我好养活。” 都说贱名好养活,青屏先生在给我起名的时候,显然没管我的死活。 “那个……朝露姑娘。”王小八走到我面前,把怀里的点心往前伸,“这些送给你。” 宋晴顿时黑了脸,“喂,你找朝露姑娘就是要拿我做的点心送人情啊。” “啊,你不是送我了么?”王小八眼里流露出一种十分单纯的疑惑。 “所以是你的。” “我在用我的东西谢朝露姑娘的救命之恩啊。” “不用谢不用谢。”我赶忙道,“这东西是晴姐姐的心意……哦但它很好吃的,你留着吧……” 若说
是宋晴的心意,反倒显得她的心意不被重视;若说好吃,又显得我在暗示自己想要。我一到尴尬场合就失去语言能力的毛病又犯了。 好在宋晴很及时地截住了话题:“我告诉你,我家的点心,朝露妹妹想吃随时都会有。你瞧二哥对她多好啊二哥你说对吧。你也说了这可是救命之恩,你就用几包人家随时能吃上的点心回报啊。” ……好像更尴尬了。 王小八于是很认真地陷入了思考,然后问我:“朝露姑娘,我这名字你嫌不嫌难听?” 这是报的哪门子恩? “不难听。” “真的吗?我觉得难听。” “那你还问人家。”宋晴嘀咕着,“二哥正好在呢。他读多,让他给你起个名如何?” 说着目光转向宋昀,“二哥,我知道自从你中解元,给人写字拟都是要收钱的……但人家可是打了施衍那龟儿子一拳的大恩人哎!” 我的关注点在前半句话。宋昀给我题碑的时候没收钱。 王小八两眼放光,“你是宋家二郎啊!我老早就听说你读厉害!” “那你有没有听说,我父兄皆为朝廷判罚的罪人。”宋昀说得云淡风轻,“你若介意,就罢了。” “那……他们真是罪人吗?” “不是。”宋昀答,“无论信与不信,多谢你在道听途说之余,愿意问一句真假。” 不光宋昀感动,我也感动极了。 “朝露姑娘,你信不信?”王小八问我。 “我信。” “那我也信。” 突然,宋昀眸中闪过一抹亮色,随之异同冒出来的还有一个全新的想法:“你们说,我将来开个铺子如何?专门替人起名写信之类的。” 我本没打算表态,但宋昀目光正撞上我的双眼,于是我点了点头表示支持。 王小八兴奋地开始两手搓磨,“那先给我起个名吧,名字起好一点,以后我就是活招牌。” “出生时可有算过命?” “没算过,但没关系,我不信命。” “此生可有什么志向?” “赚钱。” 我突然想,在“贱名好养活”的行列里,还有一个名字叫“富贵”,其实很适合他。 “缘于一些前朝故事,铜钱有一雅号叫‘上清童子’。”宋昀开始认真思考。 “那我叫什么?王上清还是王童子?” 宋昀、宋晴、我:…… 王小八……哦不,王上清很高兴,因为他有自己的名字了。 可是很快,他又皱起眉头,“不对,我还有一个志向,这名字还能改吗?” “得加钱。”宋晴瞪了他一眼。 我深以为然。最讨厌那种出了设计图又添要求的主顾了。 “什么志向?”宋昀问。 “朝露姑娘,你救了我,我愿意以身相……啊呸,我愿意把你娶回家,一辈子对你好。” 宋昀、宋晴、我:? “所以名字要如何改?” “就把我的两个志向结合一下,多谢宋公子了。” 宋昀、宋晴、我:…… 这又是报的哪门子恩? “此事要朝露姑娘同意。”宋昀看向我。 我当然不同意。我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逃脱和亲的命运,不是为了嫁给另一个不爱的人的。 可是我不能像拒绝谢乾灵那样拒绝王上清,我还要在银塘坊生存下去,还要顾虑最基本的礼貌。 如何含蓄地拒绝一个人?我最终的解决方案是把“不行”换成“我以为此事并不可行”。 好在有宋昀把我的话扩写成了一大段:“恩情未必就是爱情,你娶她也未必就是报答。朝露姑娘不是离了夫家就活不下去的弱女子,你可有想过爱护之心是否不渝?可有想过娶了她能给她带来什么?当然了,以上这些也并非爱情,最终可与不可,全在朝露姑娘自己的心意。” - 最终,王小八得名王上清。 王上清带宋昀来到阆中城东门外的集市。阆中东西南三面被嘉陵江包围,西边过了江是战场,东边则多有商人船只往来集散,大片的茅草屋建在城门外江水边。 城外乡野少有人识字,宋昀在这里摆摊最合适。 一桌一凳便能支起一个摊子,我还另外帮忙做了一面旗子,宋昀饱蘸浓墨,用他行云流水的行楷字体写上“代笔”两个大大的字
,边上用小字列举了所有项目:起名,题字,撰,写信,读信。 想了想,他又加上一条:写情。 “多少钱一次?”王上清问。 “哪一项?” “代写情。” 宋昀提笔的动作霎时停顿,“写给谁?” “我付钱的,公子你可不能不给我写。” “一张麻纸二十,再加三代笔,共二十三。” “这么贵,二十吧。” 宋昀当即看向我,“朝露姑娘,你在他心里只值二十。” “……好好好我给你三十!”王上清妥协。 我一时无语。 “算了吧。”我拦了一下宋昀蘸墨的动作,差点碰上他的手。 随后又认真地看向王上清,“多谢你记挂,只是我不求回报,也无意于你,算了吧。” 宋晴正给宋昀磨墨,微微瞥了我一眼,“朝露妹妹,你这就是在破坏我哥的生意了。” “……哦。”我缩回手。 宋昀连情也是私人订制的,不像我敷衍齐雁玉,几句百搭的诗就完事了。 “你对朝露姑娘是何印象?” “善良。” “没了?” “呃……漂亮,温柔。” “这些都是表面,还有呢?” “真没了。” 是啊,都是表面,怎么就谈婚论嫁了呢? “罢了,想要直白的还是含蓄的?” “直白的吧,太含蓄了我怕姑娘看不懂。” “……其实她都看得懂。” 我装死似的站在旁边,心里祈祷着有一个地洞能让我钻进去。 宋昀最终落笔如下。说真的,我觉得采不及他的既往水准。 “君待我以柔善,我寄君以思恋。君予我以再生,我报君以余生。唯愿辞暮尔尔,与君烟火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