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42章 洛阳城

车窗外一派明朗。有鹅毛大雪云屯席卷而来,落下满地纯白。千树万树,银装素裹。绿水冰封,青山白头。 我们当前处在两州之间的官道,四下空旷无人,不见驿站和村落,只有孤零零一条路向前延伸,延伸到积雪中便不知方向了。 大雪封路,队伍难行,我能感受到马车已停在原地不动。我掀开车前的布帘,半截身子探了出去,即刻就有风雪灌进衣袖,带来透骨的冰凉。 坐在车板上的碧环问我:“郡主去哪里?” “去玩雪吧。”我提议。 碧环愣了愣,转而两眼放光:“走!” - 整个队伍呈现出一种十分奇异的景象。齐冕和谢乾灵两方正为大雪封路一筹莫展,剑南使团却一片沸腾。 “雪!这就是雪哪!””剑南八百年都见不着一片雪。”“第一次见着雪,居然长这样。”“哎哟——” 最后一个是摔倒的声音。没见识过雪的人,自然也没见识过雪地路滑,比如我就摔了四次,摔得裴颂想把我摁回车里。不过好在积雪柔软,也摔不出什么毛病,甚至有点舒服……我是说和辎车里的硬坐凳相比。 大雪封路,就连派到附近驿站寻求物资的小卒也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我们势必要在这里解决吃住。因此三方一致决定,就地扫雪,扎营暂歇。 众多忙碌的身影在雪地里来来去去,折枝制扫帚,伐木搭营帐,生火烧米粥……我不声不响地旁观着,看腻了就径自转身,往更空旷处去。 脚步深陷在雪堆里,我走得磕磕绊绊,十步的距离花了整整半刻钟,然后终于远离人声嘈杂。四下无人,独有寒风落雪与我擦肩。一树一树的枝丫被积雪压弯,雪光与日影相叠,共同装点这画一般的景色。 我微微下蹲,指尖触及满地的冰凉,开始尝试滚雪球。 第四次失败后,身后似有人影晃动。 “郡主?” 一男子在几步之外躬身作揖,圆领袍上沾满碎雪。 “宋大人。” 我知道他。他叫宋晔,原商州丰阳县县令,作为宋墨成长子,现因丧父而丁忧。这次进洛阳,他以苦主的身份相随。至于随的是齐冕还是谢乾灵,我只能说明面上是前者。 “郡主这是要滚雪球?” 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雪球不是凭空来的,要有个心,譬如这石头。”说着他把石头递给我,“郡主滚两圈试试,慢一些,不能贪快,否则雪还没压紧……还要时不时换个面了,不能只滚一个方向。” 这一回我成功了。宋晔笑着念叨“大功告成”,拍拍手站起身来,望向来处的一派忙碌,眉宇间有士人的端厚中正之气。 “遍观三队,独有在下与郡主两个闲人啊。”他悠悠开口,“或者说,独有在下与郡主两人无所归属,游离于三队之外。” 我望向他,等着他的下。 “此番出行前,章叔——郡主认得章叔吧,就是阆州刺史——他曾叮嘱在下,说是此行队伍庞杂,人心各异,唯郡主堪可信任。在下心头正有些疑惑,望郡主解答。”他转身向我作揖,道出来意,“孟师爷说四殿下通敌叛国,事后杀亡父灭口,有郡主之词为证,果真么?” 做戏要做全套。我嗯了一声。 “多谢郡主告知。” 我看着他眸中隐隐的忧愁,忽然很想问他:“大人觉得哪里不对么?” 他道:“这并非四殿下的作风,也并非侯爷的作风。” “那他们原本的作风……?” “原本的作风,应当是侯爷贼喊捉贼,四殿下无端受冤。”他苦笑,“罢了,在下不过一个外放数年的芝麻官,凭的也只是自己的耳闻,看走眼了也不稀奇。” 无凭无据,却是一语道破。 我忍不住想,那齐冕在邺朝混得未免太差了点。先前的假币也一样,章刺史和宋参军随口一猜就是他。人尽皆知的事情,难道唯独他们皇帝不知道么? 我索性不再瞒他,“大人没看错。” 然后我对上他惊愕的目光,详细解释道:“我知道侯爷贼喊捉贼,知道四殿下无端受冤,也知道令尊死于侯爷之手。之所以权且配合孟师爷的威逼利诱,是怕侯爷一党另有动作。大约可以叫做缓兵之计吧。” 宋晔的神色从愕然到沉思,再到了然,最后是一笑,“原来没看走眼啊……也是,这么多年的耳闻和眼见,总不能都是错的。” 他讲起了那个远在洛阳的邺朝朝堂。虽然我大多听不懂,但我很想听懂,于是好奇地望着他,时不时冒出一两个问题来。 <

r> “在下从前任职的丰阳县也是镇南侯的辖地。侯爷从龙有功,深得圣上宠信,荆襄一带军政大权都在他手。是以一个人品性如何,看他敛多少财,征多少兵,圈多少土地,兴多少土木工程,一目了然。” “四殿下一向贤名在外。据说,前年废除陌钱就是他一手促成的,省了丰阳县一场□□啊……除陌钱郡主知道么?那是前朝的税务名目了,按说新朝铁骑踏过,那些个苛捐杂税都该随之消失,可偏偏侯爷封侯掌权后,将其重新提上了税收名目。他在侯府数钱,在下这等地方小官在县衙挨骂,个中苦楚一言难尽呐。” 我问:“这么说来,大人觉得四殿下……”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问出口,毕竟争储二字不好挂在嘴边。 “郡主是想说朝中的立储之争?”宋晔会意。 “嗯。” 我以为他会支持谢乾灵,然而等到的却是他一声叹息:“太子殿下亦嫡亦长。嫡庶长幼之礼,焉能因后天因素而废?太子才学不显,当以鸿儒硕学教之。东宫臣下德行有亏,当以正法直度规之。四殿下若真贤德,何不辅佐太子共图功业?以小不平乱大纲纪,有悖礼法啊。”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鸿儒硕学教之,正法直度规之,真是好生麻烦,倒不如把太子换成谢乾灵来得方便。可嫡长继承偏偏是老祖宗定死了的规矩,有这个规矩在,换太子又显得比“鸿儒硕学教之,正法直度规之”更麻烦。 总之,麻烦死人了。 - 远处已有一片青布营帐,雪堆里升起篝火的青烟。我正好要回去给雪人找眼睛鼻子嘴巴,路过人群时裴颂给我塞了刚烤好的鸡肉。 一大群人围坐在篝火边,哄笑不断。我粗略看了一下,有齐冕的人,有谢乾灵的人,也有剑南使团的其他官员。少时,齐冕拿着一大碗酒来坐,谢乾灵也出现在人堆里。众人一派热闹:“我家四殿下猎了四只野兔唷!”“不会说话就闭嘴,知不知道他们家侯爷猎了五只野兔加两只野鸡。”“我家侯爷常年领兵,打猎一向随手就来,野兔野鸡什么的都是塞牙缝啦。”“最后还不是混在一起吃?大家都饿肚子,分什么你家我家。”“嘿,剑南有没有雪地打猎啊?”“我只知道剑南不下雪!”大雪封路,反倒消弭了不同阵营间的隔阂。 我走回林间,用绣线给雪人安了眼睛和嘴巴,嘴角扬起一个不大的弧度。雪人的眼睛就是两个小黑点,朴素而又可爱。我想起自己做木雕时的一种感受:似乎万事万物有了眼睛就有了生命。 然后我与雪人四目相对,坐在它面前啃完了鸡肉。 “我和他们都说不上话,也就你能陪我了。”这是我和雪人对谈的开场白。 “你别惊讶。看起来好像我和很多人都有点合得来,比如碧环,四殿下,二哥哥,宋晔……其实真没有。我要是想跟他们说说我自己,他们指定要么不爱听要么听不懂。这倒也正常啦,可是孤单的滋味不好受。” 雪人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我,好像真的在听。 倾诉不是为了让别人听见,而是为了让自己说出来。在这种意义上,雪人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 孟韬派人来找我,说是要晚上过去见一面。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雪夜,营中风灯绰绰,点缀着无垠的原野。我走出帐子时飘雪未歇,纷纷扬扬淋了我一路。 孟韬只说晚上去,没有精确到几时几刻。不同的时间过去会撞见不同的人或事,当然也可能没什么人没什么事。总之这又是一个听墙角的机会。至于具体能听到什么,那就要看运气了。 这次属于运气不太好的。 “侯爷,这……” “还顾虑什么?本侯说了会保你自然说话算话,再升个一官半职也不在话下。这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无论如何,本侯的要求务必要做到。” 然后里面的对话就结束了。 齐冕从帐子里走出来时,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我欠身一礼,他客套了一句“郡主来了啊,子俞就在里面”。 孟韬闻声掀开帷帐向我行礼,脸上有一种搬了一天的砖的疲态。 “郡主。”他俯身从案上取来一颗药丸,“解药。” 我接过解药吞下。 “毒药。” 我又接过毒药吞下。 “郡主来得正好,咱们得改一下台本。侯爷刚才说‘叛国’ 的罪名太大了,须得换个罪不至死的。”孟韬长叹一口气,满脸愁容地往草席上坐,一手耷拉在膝头, “哦,如何改呀。” “郡主稍候,容在下深思。”孟韬摆了摆手。 然后就深思了一刻钟。 <

r> 这一刻钟里我也没闲着,我把已知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齐冕已经答应嫁女儿、消弭仇恨,可孟韬也已经公开指认谢乾灵“叛国”。齐冕说“本侯的要求务必做到”,孟韬却顾虑重重。现在的局面并不难猜。 再看向孟韬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像搅弄风云的谋士,倒像是……譬如我是个匠人,画图纸时房主一直都认同我的设计,后来连用材都备齐了,突然说要全改。 - 走出营帐时正有一肚子话,于是我对碧环说“你先回去”,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朝我的雪人朋友走去。 “他们的意思应该就是,侯爷不想给四殿下定那么重的罪名,但孟师爷已经没法改了。真是奇妙,原来做谋士的也和我这个盖房子的一样,总要按别人的主意改来改去呀。” “有一件事很奇怪。刚才侯爷和孟师爷的那句话,我大半听懂了,但有一句什么‘将功补过’,我不明白,孟师爷有什么过错吗……” “不过呢,不管齐侯爷和孟师爷怎么做,反正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我一定要把他们做的坏事都告诉皇帝,让皇帝认清他们的真面目。你会支持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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