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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身后事

朝中人人皆知,柔嘉郡主与四皇子两情相许。因此大理寺狱门口交代后事之后,郡主去四王府也很好理解。未及谈婚论嫁就要天人永隔,想必是一副凄凉感人的惜别画面。 是夜亥初,四王府请来太医署医正。原本从服毒到毒发还有一天时间,但据医正后来说,郡主抱恙已久,旧疾新症齐发,所以入夜时就开始心悸乏力、腹痛肿胀、四肢麻木。 次日寅初,柔嘉郡主与世长辞,四皇子悲恸欲绝。 郡主在洛阳没有固定的住所,葬礼在哪里举办还是个问题。待礼部去御前请示时,招魂和入殓已经在四皇子与裴颂的共同主持下,由郡主的陪嫁丫鬟碧环动手,于四王府完成。圣上虽有不悦,但又想到斯人已逝,自己把郡主纳入后宫的私心也随之化为泡影,索性下旨给这对情深缘浅的儿女赐了夫妻名分。姓氏入玉牒,百年后同冢。 原定的正妃齐雁玉成了续弦。 - 裴颂闻讯,怒气冲冲地来到四王府。 “早知有毒药,我当初就不该纵着她!” 灵柩前,谢乾灵眸光黯淡,闻言头也不回地回答:“本王事先也不知毒药之事。” “忘本负义,妇人之仁,一意孤行,这么大一件事上竟光顾着儿女情长,哪里是一个郡主该有的样子!” “时至今日,贵使还以为郡主这么做是缘于儿女情长?” “还能是为什么?” “郡主在阆中讲的恻隐之心,杀牛杀羊之论,本王尚且记得,贵使难道忘了?” 裴颂冷哼一声,“她不过是想做一件事,刚好在里找到了与之匹配的论述。” “待人接物仁义为本,读再多也是一样的。” 一刹那的恍神后,裴颂开始咂摸这句话。“仁义为本”四个字像是直挂云帆,在他浪涛般起伏的心绪中撞开一条思路。 “待人接物仁义为本,那安邦治国呢?” “理念也是如此。” “理念如此,实际行动却不尽然。请问四殿下可有做到?” “对手没做到,本王不得不同样放弃仁义以自保。” 一番深思后,裴颂问:“若对手能做到,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叫谢乾灵卡壳了一下。因为“对手能做到”的情况他不曾遇到过,是以从未预想过。 裴颂继续解释:“几日后便是贞观殿觐见,裴某有意提请至少年的休战。倘若谈判不顺,还望殿下支持,明的也好,暗的也好,殿下的手段想必不会叫人失望。”裴颂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只当是看洛泱的面子如何?又或者,这对殿下本就有利。” 这场谈话并不和谐。裴颂脸上怒气未消,谢乾灵眉间阴霾未散。然而暗流涌动的深处,两个官场游走多年的弄权者,不约而同地从心底挖出了尘封已久的初心——仁义为本。 - 柔嘉郡主之死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剑南使团群情激愤。邺方理亏,在和谈中不免落了下风。裴颂据理力争,最终在原定预期的基础上新增如下和谈成果:减免纳贡;邺军退出掌天山地界;两国休战十年。 关于郡主的丧葬问题,邺人皆主张葬于洛阳,裴颂主张葬于成都。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郡主的贴身婢女碧环在宫门外求见,呈上了郡主的遗。 其中大意是:郡主远嫁异国,思乡情切,但碍于身份,葬于成都多有不便。正好她十分怀念和四皇子在阆中度过的时光,因此多方折中,希望能在阆中下葬。 双方终于达成共识。郡主的灵柩将于和谈结束后随使团返回,送葬至阆中,行虞祭礼。 同时,邺为平息剑南方面的怒火,对罪魁祸首孟韬做了两件事。 其一,削官职,贬为贱民。此后声明:孟韬一切恶行与侯爷无关,更与朝廷无关。 其二,改原定的斩首为凌迟。 郡主面见求解药无果后,孟韬饱受酷刑,却始终不发一言。这叫大理寺的官员们疑惑了好一阵子。“真不知他图什么。”“这骨头怕不是铁铸成的。”“说句话就能免了十几道酷刑,何必呢?” 靖平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洛阳城东市,孟韬在凌迟的哀嚎中终结一生。 - 四王府。 碧环从鸿胪寺馆舍收拾郡主的“遗物”回来,手执一叠信笺直奔灵堂。 “裴大人,这是郡主留给您的。奴婢方才在郡主的房中找到。” “宋大人,这是郡主留给您的。” “周先生,这是郡主留给您的。”

…… 到最后一个:“四殿下,这是郡主留给您的。” 灵柩前伫立的谢乾灵微微转头。 碧环递上信笺,轻声道:“这里换奴婢来守吧。” 祭奠的时日里,郡主的灵柩由碧环全天把守,碧环有事外出也会挑谢乾灵在场的时候。任凭吊唁者往来,谁也别想趁人不备打开棺椁。 谢乾灵取了信笺阔步出门。廊下雪照云光,浅青色笺纸上,两行略显板正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底。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1) - 阿谯觉得自家殿下最近有些古怪。郡主去后,他时不时会盯着寝殿门口的一个雪人看,一盯就是半个时辰起步。方才他看完郡主留的信笺,又往寝殿去了。 阿谯并不聪明,之所以能成为谢乾灵这个聪明人的跟班,完全是因为忠心。当年战乱横行,阿谯的命是谢乾灵救下的,忠于救命恩人是他骨子里的习惯。谢乾灵信不过旁人给他塞的奴仆,又不能凡事亲力亲为,身边总需要一个打下手的。打下手嘛,有手就行,于是这项任务落到了头脑简单又忠心耿耿的阿谯身上。 而现在,阿谯本该跟进寝殿,却有些不敢靠近。 昨夜飘雪渐停,雪人已经被太阳晒得塌了半边脑袋,歪着脑袋扬起嘴角,恬静的笑意里生出几分俏皮来。谢乾灵伫立在廊下厚厚的积雪中,罕见地有些发怔。 正当阿谯在门口徘徊时,谢乾灵忽地回过头来,“阿谯。” “哎,殿下,小的在呢。”阿谯小跑进去。 主子的语气听来有些阴沉:“本王曾起过行刺郡主的心思,只有两个人知情。一个是魏丹峰,一个是你。” “是……”阿谯一时不知自家殿下要说什么。 “行刺之前郡主也没见过魏丹峰,却早早知道了此事。她不是偏听之人,孟韬纵有挑拨,她也不会全信。所以若要逐一排查她的消息来源,你这一关不能跳过。” 阿谯有些发懵:“小的没有透露过啊……” “郡主自然不会直接问你。” “不是不是,郡主就没跟小的说过话,只有郡主身边的碧环姑娘……” 谢乾灵忽然一个冷冷的眼风扫过来。 “碧环问过你什么,你说过什么,可还能记起?” - 那日,阿谯被罚在寝殿门口跪到天黑。 膝盖隔着一层袄子浸在积雪里,寒意深入骨髓。起身时已是深夜,不远处的灵堂只亮了一盏孤灯,阿谯知道那是谁。他忍着酸麻的痛感迈开腿,一步一踉跄地走去。 灵堂门口,他怔了好久,才低低地喊出那句他喊过无数遍的称呼:“碧环姑娘。” 碧环一身缟素瘫跪在灵柩边,回首时眼神黯淡。 “郡主已经……”碧环说着,用眼神指了指灵柩,“我将来要回剑南,你我之事再无可能,你不必再来找我了。” “哎,我不是想问这个。”阿谯蹙眉走上前去,“我是想问,你以前……是不是利用我试探殿下的意思啊?” “是。”碧环坦率地承认了。 表情毫无波澜,没有阿谯预期中的心酸抹泪。 “我很早就存有利用之心,是我亏欠你。如今我也无可补偿,你恨我就是了。” “啊……我……那你对我也就是一点心思也没动过咯?” 碧环毫不留情地点头,加上这样一句话:“你我生而为奴,各事其主,儿女情长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可是,可是……生而为奴又不是不婚配。” “你若只是想婚配,天底下不止我一个奴籍的女子。” “你和别人都不一样。”阿谯认真地思考着,“以前各事其主,我给不了你掏心掏肺一心一意,所以不怪你。可现在郡主也已经……哎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我该死。但我就是想说,你完全可以留在这里,我会对你很好的,现在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碧环摇头,双眸下垂,陷入深深的回忆,“你知道这回郡主和亲,身边有多少人么?我只是三个陪嫁之一,与我一起的还有水芸妹妹和玉芝妹妹,加一个侍卫曹大哥。” 阿谯不解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但依旧认真地听完并挠了挠头,“我就见过你一个啊。” “水芸为不泄露郡主的信息,被孟师爷折磨至不得不自戕。玉芝和曹四屈从孟师爷,却在那晚的风浪中被遗忘。玉芝倒是孑然一身,但曹四在剑南还有个夫人,现在应该叫遗孀了。” 寥寥数语就是三条

人命加一场死别。 “和他们相比,我只是侥幸走了一条生路。可是为奴为婢都是一样的,你我的一生都牵系于主子的命运。就如我不会轻许他人,也望你能明白自己的境况,不要轻言承诺。” - 某天,四王府来了个生面孔,自称是宋晔的仆从,要求面见四皇子。谢乾灵面前,那人递上一封信。谢乾灵目光扫过麻纸封皮,一行“吾弟宋昀亲启”落入眼帘。 “我家大人远在洛阳,传家多有不便,所以想冒昧劳烦殿下。” 宋晔不是京官,在洛阳的驿站无门无路很正常,因此谢乾灵并未多想,只道了一声“好”。 当晚,谢乾灵挑了个只有碧环在场的时间来到灵堂,抬起棺盖,把信封塞进棺椁。 - 次日早朝时间,宋墨成长子宋晔敲响了登闻鼓,状告镇南侯齐冕私铸假币、私加税收、违制建府。按制,右监门卫将宋晔带入后堂上奏三司。 消息传到朝堂,龙颜震怒。 谢乾灵终于明白宋晔为何要托他传信。然而为时已晚,谢乾灵还未及提醒他一句“圣意不可违”,宋晔已经身在大理寺。几日后,谢乾灵再想提醒他,又被告知宋晔已经身在大理寺狱。 眼线探知,这几日内,齐冕曾私下面圣。谈话内容大意如下: 齐冕对皇帝说:“假币一事内情未曾公开,尚且可以理解;可这另外两项,分明是子虚乌有。臣问心无愧,此人偏偏罗织起这些罪名来,其心可诛啊。” 皇帝对齐冕说:“贤弟的话,朕自然是信的。你就是真要多收点税,建大点府邸,也没什么。这江山本就有一半是你打下来的,想当年……”然后就是一大段对过往峥嵘岁月的回忆。人老了总爱说这些。 谢乾灵知道,齐冕和他那父皇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前朝末年相约起事的时候,齐冕没把他爹当皇帝,他爹也没把齐冕当臣下。齐冕在少时的谢乾灵眼中,只是一个和爹爹并驾纵马指点江山的叔叔。 所以只要他父皇还坐在皇帝的宝座,齐冕就不可撼动,也不宜撼动。 可是宋晔撼动了。上一回郡主是私下面圣,对外怎么宣称都可以事后再编。可是登闻鼓一响,事情就被摆到了阳光下。 这意味着原本□□的权力,将受到臣民舆论的掣肘。 数日后,宋晔“诬告朝廷命官”一案在大理寺审结。案卷记录了宋晔的供词,大意是说宋晔“为掩盖其父任司户参军期间的贪墨之罪,以县令的职务便利伪造账目,意图嫁祸”。判流刑。 四王府有幕僚颇具反讽意味地评价:“这罪名定得妙啊,一面解决了宋晔,一面还填上了侯爷治下财税的漏洞。” 宋墨成已死,最多只能再抄个家;宋晔流刑也是有期限的,至少留得青山在。但后来皇帝过问了这件事。看完卷宗后,皇帝觉得贪墨、私加税收、诬告命官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于是随手批了一句“改斩首”。又得知宋家还有一子一女,本欲株连,但阆中防治瘟疫返京复命的巡查使唐乐知却上奏:“宋氏次子宋昀出使剑南有功,功过可相抵。” “出使剑南?”皇帝阴沉的脸色瞬间缓和了不少。 “是。宋昀只身秘密抵达成都府,以一己之力遏止了一场大战。” “宋氏一门净是些舞弄墨的,这小儿倒有血性。” 谢氏以武起家,皇帝也是尚武之人,治国的时候,脑子里装的还是当年打拼一城一池的思维。“出使剑南”在他眼里是一项很大的功。于是他最终决定免其株连,改罚宋氏一门“后三代不得科考入仕”。 - 岁聿云暮,今年的秋决也接近尾声。宋晔一案已有圣意裁决,于是三法司的官员们自动跳过了刑部复核的环节,在齐冕的授意下,赶在秋决的最后一天把人拉上了刑场。 东市人群熙攘,一群百姓在刑场边围观,像是围观一场热闹。每年秋后的一幕幕血溅三尺只能告诉他们:别犯法。至于法是什么,刑场上这些人又犯了什么法,其实他们一无所知。 一般罪犯于正午开斩。刽子手手起刀落时,有人瑟瑟发抖,有人高声呐喊。宋晔是后者。他的声音混杂在成片的呐喊中,只有周围几人听见:“愿得蜡炬成灰,照彻百年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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