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郡主有没有试过向其他郎中咨询这毒药,若有,会是个什么结果?想必一无所获。不知外头是否有一群医正医监在查阅典籍,若有,想必也是一无所获。不知郡主是否疑惑这药为何服药后两天身体毫无损伤……” 我打断孟韬弯弯绕绕的铺垫:“师爷有话直说。” “药是假的。” 短短一句话落下,他又很不厚道地笑了。 四个字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我还是脱口而出一句:“……你再说一遍。” “药是假的。毒药又不是沙漏,进入体内自会接触五脏六腑,有毒就是有毒,无毒就是无毒,何来三天后才发作这一说?什么毒药能掐着点在腹中完好无损地停留三天?在下冒险以假药相欺,赌的就是郡主不通医术,郎中不懂人心。饶是郡主这般聪慧,也被骗了不是么?” 孟韬那表情不知是奸计得逞还是无奈坦白,我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我花了好多个不眠的夜晚,追问活着的意义,探寻余生的边界。在我终于为心死积攒了足够多理由后,孟韬这个始作俑者告诉我,药,是,假,的。 药!是!假!的! 老天爷真会跟人开玩笑啊。 “郡主,这转机够不够大?够不够郡主逆天改命?” 我一时头脑混乱。 “不够。四殿下不会放过我,所有人都不会停止利用我。仅仅活下来还不够。” 孟韬冷笑,“郡主从前扮猪吃虎戏耍各方的劲头去哪里了?仅仅活下来当然不够。活下来之后,就要问郡主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了。” 我陷入沉思。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孟韬有些不耐烦了,“郡主谋划一件事要这么久?如此进度,难怪夜不能寐。” 这叫勤能补拙。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我脑中已有一个计划的轮廓。 我问孟韬:“我需要一点筹码,师爷告诉我一些关于侯爷的机密可好?譬如假币制造窝点,或者其他线索。” “不是都招供了么?” “不是说师爷什么都不肯招供么?” 我们四目相对,双双露出惊愕的表情。 孟韬很快反应过来,“看来是有意袒护侯爷,没把我的话往供状上写。” 说着,他眼神陷入空洞,“难怪,此案又是私铸假币,又是诬陷皇子,又是谋害郡主,随便哪一件拎出来都是要三司推事的程度,现在却在大理寺结案了事。原来如此啊。” 我对这些复杂的规矩一无所知,听到这里专门问了一句“三司推事是什么”,孟韬颇有耐心地给我解释:所谓三司推事,就是在遇上重大案件时,由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和御史大夫共同审理。 “审案一直都在刑讯室,没上过大堂。主审是刘寺丞,做笔录的是孙主簿。毒药之事再这么一闹,卿级别的也来了,郡主方才看到的那位就是。除了这些人,还有刑部复核,要串通刑部郎中和员外郎,指不定尚和侍郎也避不开……要想让这么多人都闭嘴,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至于这个人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就是孟韬口中那位“至于主上为何没有被震到,那是他自己心大,总以为当年共举大事的兄弟不会有不臣之心”的皇帝啊。 “四殿下是何反应?想必他也默许了吧。” “默许?” “郡主以为是什么,无能为力?他恐怕还没开始发力吧。齐侯爷据有位于洛阳和剑南之间的荆襄。在剑南未平情况下,这可谓国之咽喉。边境一带遍布着只知侯爷不知皇帝的大军,三十五州到处都是党羽心腹。如此盘根错节的势力,不是一个错处一个案子就可以拔除的。倘若是在下处在四殿下的位置,也会边施压边拉拢,而非一告到底。” 真有道理,可是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这些劳什子政斗真是太难了。既然自己没那个脑子,不如让孟韬的脑子物尽其用。 于是我问:“当初是他有意除掉侯爷,才叫我假意迎合你的。既然除不掉,他何不从一开始就息事宁人。” “这……兴许有别的目的。”孟韬一时也答不上来,“齐姑娘和他的婚事怎么样了?” “成了。” “有这么一层关系,以后他和侯爷就未必是死对头了。郡主要知道,在真正坐上皇位之前,手握太多权力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权力留在别人手里,混淆视线就方便许多。若真有需要权力的时候也不必担心,利用的手段多了去了。” “那他不是要争储么?” “在下只是说权力留在别人手
里,这‘别人’当然不包括太子啊。” “这么说来,他是想跳过齐侯爷扳倒太子。”我想起齐冕和太子的亲缘关系,“也太难了。” “的确很难,但如果是四殿下,那倒未必不可能啊……四殿下从不做无用功,假币案和叛国案闹到今天这一步,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扳倒在下这个小小的幕僚。郡主出去之后多留意着点吧,他还会有动作的。” 我嗯了一声。 “对了,郡主要的筹码,在下这里要多少有多少。”他压低声音叫我走近,开始在我耳边讲述,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假币铸造窝点、真正账目藏匿地点、分成人员名单,近五年秋闱由他代写章入仕的官员名单、受贿的主考官名单、泄露考题的场次,死士豢养地点、死士家人名单藏匿地点…… “打住。”我听到这里,脑子已经在爆炸的边缘,“可否写下来。” “郡主是嫌生活不够坎坷么?如若郡主不介意有人来抢劫,写下来也好。” 看来只能靠我那不太靠得住的脑子了。像我从前背诗一样,不解其意,但可以死记硬背。我在记长串名单时自创了一些口诀,如“一匹马和一头猪佩戴梅花”代表假币分赃名单里的马、朱、戴、梅四个姓;在秋闱作弊名单里,还有“一头熊爱吃菜”“鱼在峡谷中也会汪汪叫”。诸如此类。至于名和字嘛……为了不让脑子真的爆炸,我认为贪多嚼不烂,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孟韬把这么一长串话重复了七遍,我默念了十遍。 一个时辰后,大功告成。 “郡主知道筹码该怎么用吧?四殿下一向韬光养晦。很多事情站在敌人的立场能敏锐察觉,旁观者却不能。在下是他敌人,所以知道他有野心,陛下和多数朝臣却不知道。这回他出手,是因为我方主动出击,也是因为郡主第三方作证,他可以占得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但是往后可不尽然。” 所以,我应该在谢乾灵派人来追杀我的时候才大喊一句“我有侯爷的把柄你家殿下肯定想知道”,而不是一出大牢就立马坦白。否则坦白后我失去了价值,谢乾灵又暂时不打算扳倒齐冕,于我无益,于官场和百姓也无益。 “多谢,告辞。”我提裙起身。 起身时眼前闪过一阵晕眩,大约是久蹲的缘故。缓过来后我重新大量了一番这地狱般的监牢,冷光幽暗,孟韬残破的身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气息愈发迟缓。用作刑具的木架子安安静静地立着。 我又看了孟韬一眼,“师爷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 “乞请莫要株连无辜。”话里有很重的鼻音。 我默然点头。 “还有……” “师爷请讲。” “请郡主记住,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好好活着。” - 大理寺狱门口挤了一大群人,飘雪之下个个幞头染白。现在已是傍晚,天色像是蒙上一层灰,宫灯点亮了几张焦灼的面孔。我跨出门槛的那一瞬,所有人松了半口气。 不过剩下那半口气,大约是没法松了。 询问如潮水般四面八方地涌来:“如何呀?”“可有解药?”“是否提了什么条件?”…… 我默然摇头。 人群炸开了锅。“什么意思?”“瞧这沮丧模样,没给解药呀?”“那叫郡主进去做什么?”…… 遗言太多,要交代遗言的人也太多,那就一个一个来吧。我目光扫过人群,决定从左边开始。 待人群重新安静下来,我踏入风雪走向最左侧的生面孔,那是皇帝派来打探情况的内侍。 “孟师爷并无给我解药之意,只是大约不甘于失败,才找我问了许多案情细节。” 音量不大,但满院都听见了。众人或惊或怒,又是一阵嘈杂。 边上还有几个后妃和皇子王爷派来的内侍,不熟,跳过。 然后是一群大理寺的官员,上至紫袍下至浅青袍,什么级别的都有。 “洛泱有一事相求。孟师爷罪有应得,但诸位大人量刑时若有株连,还望手下留情。” 下一个,裴颂。我抬眼对上他错愕的目光,心里涌起万语千言,话到嘴边却只剩轻轻的一句:“二哥哥,你一定要让剑南越来越好,剑南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裴颂不住地点头,紧紧抓着我的双手,眼底是满盈的哀伤。 对不住了。我心说。死遁的事情不能告诉他,因为他身后牵扯太多人了。如果他知道实情,那么青屏院的大哥哥三哥哥四哥哥一直到九哥哥呢?老先生呢?师父呢?裴颂一定不忍看他们白伤心,可是太多人知道会增加泄露的风险。如果有什么破绽被叶氏或
者其他敌对党发现,我和他们都不得安宁。 裴颂身边就站着碧环。 “碧环,你跟使团回去吧。叫二哥哥到成都把你的奴籍销了,你自己改名换姓过日子。”说到这里我放低了音量,“离成都远些,别被叶家的人发现。” 碧环泪如泉涌,“郡主,您走了奴婢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不着急,她很快会知道实情的。她是我的随从,可以很自觉地跟到我身边,然后一同行至谢乾灵身前。 谢乾灵深邃的眸子里有忧伤也有算计,倒真能解读出几分含情脉脉来。不是说他不负我我不负他么?不是绯闻传遍朝野了么?眼下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我望向他,“殿下,洛泱不得已相负,临别之际有些心里话,想单独说与殿下。” 谢乾灵很快入戏:“说好了此生不负……那孟韬真是丧尽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