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彰廉让她作诗,宋初昭是一点都不虚的,毕竟顾风简早早关照过。且唐彰廉没有任何为难他的意图,只叫她随意发挥。
宋初昭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
他们军营里那位什么都懂点儿的老儒生,在要说大话时都会先做这个动作。看着有种内敛的嚣张,极其霸道。
宋初昭低着头沉思片刻,而后选用了诗集上留下的最新的那首诗。那么短的时间,顾风简总不可能对外说过。
这首诗写的是景。写夏秋换季时,孤山万仞,直入云间的风景。只寥寥数笔,便将高山耸立的险、山色层层变化的艳、白云寥寥秋风瑟瑟的冷,以及远目凝望遥不可及的憾,都写得韵味非常、淋漓尽致。
借山河的壮阔,衬托出自己的渺小,而最后一句里的措辞,似乎显出了诗人些许的抑郁。
宋初昭的声音平缓低沉,诗词字句从她嘴里蹦出,有种兵刃出鞘的悦耳。
可是她表现得越平静,众人细品之后,越觉得其中有一些暗藏的浓厚情绪。
本就是一帮年轻又满怀抱负的青年,不由将自己代入其中,便有了自己的情绪。
他们纷纷猜测,这应该是顾五郎在借以表示自己怀才不遇吧?说明顾公子对顾国公将他困在家中,即不让他学武,又百般妨碍他入仕的事,是怀有怨言的。
他出身高贵,却幼遭劫难。经纶满腹,却无从施展。聪慧懂事,却不受宠爱。
所以这首诗里面的感情,才会如此的浓烈!如此的委婉!又如此的震撼!
压抑与痛苦,才最动人心弦。愁,是每一位诗人的灵魂!
宋初昭背完诗,立即观察身边人的反应,结果发现众人的表情都很精彩,且是她无法理解的精彩。看她的表情也十分复杂,难以用词语简单形容。
她最初读这首诗的时候,读出了天地的壮阔与豪情,所以对这诗很是喜欢。怎么这群人……跟丢了大钱似的?
唐彰廉在上方静坐片刻,认真念了一遍,而后点头说:“无愧五郎才名啊。这诗一气呵成,字字精妙,诵之如身临其境,久久无法自拔。”
宋初昭谦虚道:“陛下谬赞。”
台下一帮年轻人,尤其是季禹棠等觉悟高的兄弟,立即搭腔道:“五郎才学,王某实在佩服!仔细推敲,确实觉得一字一句都更换不得。”
“这诗气势博大,足以显出五郎胸怀里的万丈豪情。”
“……”
季禹棠等接受过长辈吹捧技巧教育的青年,若是想夸起人来,那可真是出神入圣、沁人心脾。
众人观陛下如今的态度,本就想讨好顾五郎,自然夸得不遗余力。而季禹棠还感激宋初昭先前帮他的事情,对顾五郎的形象带着一种不大真实的光辉,那吹起来就更卖力了。
他在前头身先士卒,他的小弟们自然不甘落后,一时间,宋初昭被他们的花式吹捧弄得有些找不着北,心里也升起些压不住的得意。
顾风简原先是挺喜欢这首诗的,无论是押韵还是用词,都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可是在过了一段时间,心境平和下来之后,再去回顾,他又觉得无比矫揉做作。然后被宋初昭这么当众一念,当着陛下的面被翻来覆去地分析,他的心情只剩下别扭。
就十分尴尬。
且莫名其妙。
这群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东西?都不要面子了吗?
宋初昭心情飘飘然的时候,随意一扭头,发现不远处顾风简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下顿时又开始突突起来。
咋的?五郎不满意?一定是因为她不够谦虚!
于是宋初昭连忙严肃地推脱了两句,表示这不算什么,不过是随兴的一片诗作而已,经不起大家考究。
众人立即不满意起来,说这十分算得上什么!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宋初昭,自己已经体会到了她蕴藏其中的内涵与情感,十分之优秀!
宋初昭也只能跟着“哦”一声这样。
顾风简:“……”
宋初昭在暗暗猜测顾风简心思的时候,唐彰廉的视线在四周巡视了一圈,而后高兴地站起来,指着一个地方道:“就那盏灯!给我拿过来!”
一名金吾卫领命上前,把灯从上方挑了下来,送到唐彰廉的桌案上。
唐彰廉提在手里转了一圈,将纸面上的画看清楚,笑道:“我看这灯上的画与五郎方才的这首诗意境相称。虽不如五郎诗词中所写的那般壮阔,却也有几分味道。顾五郎,如何,将你的诗题到这盏灯上,就挂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大家以为如何?”
宋初昭愣了下。
怎么还有这个流程?
她却不知这是酒宴历来的惯例。诗句能被选上,悬挂在最醒目的地方,是这场宴会的荣誉所在。一众人抢破了头,就为了争这个面子。
只是顾风简以前不大喜欢凑这种热闹,偶尔来一次,也没什么兴致要参与,所以不曾被选上过。
座上的青年们又开始新一轮的捧场大会,言语间无不称好。
宋初昭就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纸灯已经被金吾卫送到她的桌上。随后笔墨也送了过来,摆在她的右手边。
众人的眼神,期待中带着羡慕,皆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宋初昭:“……”
君要臣死……可她不想死!奈何这般啊!
她嘴唇干涩,喉结重重一滚。
这般氛围,宋初昭再不情愿,也寻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一面安慰说自己的字不算难看,凭这帮人的本事定然能给她夸出花来,一面硬着头皮提起笔,带着心虚移向纸面。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乍然响起,就挺顾风简道:“陛下若不介意,请让宋某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