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9章 金陵裏

一路上梅长苏基本上是被两兄弟给分了,船上时归萧景睿所有,指点他武技应战,后渐至于兵法战策;上岸后立即被谢弼抢到手,向他请教经济政论之学,几乎无半日空闲。及至看见京华烟柳已在眼前时,三人才突然发觉漫漫长途已在不知不觉间迈过,竟显得如此的悠忽短暂。两兄弟这边拌嘴,梅长苏却没有在听。他仰着头,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金陵城巍峨坚实的正门,凝然不动的表情没有一丝波乱,唯有一头乌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与悲凉。“苏兄…”萧景睿关切地靠了过来“怎么了?”“金陵,王都…那么多年没来,竟然不觉得有丝毫的变化…”梅长苏毫无颜色的唇边绽开一个微笑,“我想进了城门后,多半也依然是冠盖满京华的盛况吧…”萧景睿微微有些怔忡,问道:“苏兄以前…来过金陵?”

“十八年前,我曾在金陵受教于黎崇老先生,自他被贬离京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梅长苏幽幽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似要抹去满目浮华“想起恩师,不免要感慨前尘往事如烟如尘,仿若云散水涸,岂复有重来之日。”提起前代鸿儒黎老先生,萧景睿与谢弼都不由神色肃然。这位学博天下的一代宗师,受召入朝教习诸皇子时,亦不忘设教坛于宫墙之外。在他座前受教之人富贵寒素,兼而有之,并无差别,一时名重无两。然而当年不知为了何故触怒天颜,以太傅之身被贬为白衣,愤而离京。是天下士子心中之痛,梅长苏的学识深不可测,两兄弟一直觉得他一定大有渊源,没想到原来竟是受教于这位老先生。“黎老先生也不想看到苏兄你为他伤感,有损身体。”萧景睿低声劝“你身子不好,本是来金陵散心的,若是这般郁郁不欢,倒让我们觉得过意不去。你看飞流,他多担心你啊…”

梅长苏默然半晌,方缓缓睁开双眸,先安抚地朝飞流微笑了一下,慢慢“你们放心,既然来到王都城下,总要哀念一下亡师当年忠心受挫,愤而离京的凄楚之情,岂有一直沉溺忧伤之理?我没有事的,咱们进城吧。”萧景睿又认真地察看了一下他的表情,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勒了勒马腹,当先引路开道,一行三人,连珠般驰入京城。时近黄昏,昼市已休,夜市未起,街面有些清寂,到得宁国侯府前,正好是下人们忙着四处掌灯的时候。“哎呀,快进去通报,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了!”一个眼尖的男仆扭头瞅见他们,立即高声叫了起来,同时迎上来请安。萧景睿甩镫下马,见梅长苏神情有些疲累,忙来至马侧扶他下来,吩咐仆人“派人立即去收拾雪庐,一应铺陈都要换新的。”

梅长苏淡淡一笑,也不推辞客气,随他一起进了侯府大门,入目便是一道影壁,壁上(护国柱石)四字竟是御笔。“芹伯,卓伯伯他们可还在?”谢弼也随后进来,朝着从里面迎出来的一个老仆问道。“回二公子话,卓庄主和夫人十天前已回玢佐去了,小姐和卓姑爷也一道走的。”“爹爹母亲呢?”“侯爷在府里,不过夫人今日礼佛,要留宿公主府。”萧景睿到底挂念言豫津,等弟弟一问候完父母家人,立即插言问“你知道言公子回来了吗?”“言公子十天前就回京了。”“他可平安?有没有出什么事?”芹伯不解地眨眨眼睛“没听说出什么事啊,昨儿老奴还见过他呢,挺精神的…”萧景睿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已是满面笑容,高兴地“你派个人去言府,通知他我们回来了,叫他明天过来一趟。”

“是。”“苏兄,我们到厅上去见父亲好吗?”梅长苏一笑“入府打扰,自当拜见主人。兄弟二人一左一右,笑容晏晏地陪同着进了二门,沿途的下人一看这架式,就知道来的是个要紧的贵客,但看那一身白衫,容颜清素的样子,又猜不出是何来头,不过在他身后那个俊美阴冷的少年应该不是普通人,气质极其凛然,瞟一眼都觉得一身透骨寒凉。按贵族世家的常例,除非是迎接圣旨或位阶更高的人,一般不开中门不入正厅,所以两兄弟直接就引着客人到了东厅。虽然室外还有余辉,但厅内已是明烛高烧。梅长苏示意飞流停步,自己略滞后半步,随着两兄弟迈进门去。只见温黄的灯光下,有一人手执卷,踏着光滑如镜的水磨大理石地面,正缓步慢踱,若有所思。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颔下长须无风自动。

这就是颇受当朝皇帝倚重,被称朝廷柱石的宁国侯谢玉。当年曾被喻为“芝兰玉树”的美男子如今已年过半百,但端正的面庞和挺秀的五官依然保留着青年时的俊帅体型也还保持得很好,胖瘦适中,矫健有力。此时他身着一套半旧的家居服,除了腰间一条玉带外别无华贵的饰物,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雍容。

萧景睿与谢弼神色恭肃地上前拜倒,齐声“孩儿见过父亲。”“起来吧!”谢玉抬了抬手,目光落在萧景睿身上,仔细察看了一番,语调略转严厉“你还知道回来?连中秋团圆之日都忘了,看来平日对你实在管教得不够…”刚刚才教训这一句,谢玉突然发现厅上还有第四人,立即停顿了下来“有客人?”“是。”萧景睿躬身“这位苏哲苏兄是孩儿的朋友,一向多承他照顾,此次是孩儿力邀请他到金陵休养身体的。”

梅长苏迈步上前,执的是晚辈礼,气度却甚是从容不迫“草民见过侯爷。”“苏先生客气了,来者是客,何况又是犬子的好友,不必如此谦称。”谢玉抬手微微还了半礼,见这年轻人虽是衣体单薄,但容颜灵秀,气质清雅,即得儿子厚爱推荐,想来也不是凡品,不由多看了两眼“苏先生好人物,既然赏光客寓敝府,就当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梅长苏欠身笑了笑,并未多客套,慢慢退后了一步。因为有外人在场,謝玉不便再对萧景睿多加训斥,何况本来也并不想怎么责怪他,所以只瞪了一眼,就放缓了语气“客人远来劳累,你们陪着先安排休息吧。明日不许贪睡,去公主府迎你母亲回来,等我下朝后再过来这里,有话要吩咐你们。”“是。”兄弟二人一齐躬身,与梅长苏一起退了出来,直到了院门之外,才放松了全身。

萧景睿知道父亲既然今天没有责骂自己,以后也就不会再骂,觉得是梅长苏的功劳,十分高兴,转头吩咐谢弼“二弟你先去睡吧,我陪苏兄去雪庐。”“凭什么就你陪?我偏偏也要陪!大家明明都是朋友,你以为你早认识苏兄几天,只有你能陪?”“我又没说只有我能陪。”虽然明知弟弟是在玩笑,但萧景睿还是忍不住要争辩,“我是觉得你是府里的当家人,哪里照管得过来,才说我陪的…”梅长苏摇头失笑,过来解围“雪庐到底在哪里?随便你们谁,只要快带我过去就行了,还真有些累了呢。”

萧景睿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前引路。谢弼见状也不再玩笑,两人一齐陪同梅长苏到了雪庐。因为早得了吩咐,谢府下人们已打扫好雪庐的庭院,重新换了崭新的铺陈,热茶热水也准备停当,整个院子显得极是温馨,根本不象是一个少有人住的客院。

因为晚餐吃得太早,三人一起在雪庐用过枣粥夜宵,飞流不喜欢吃粥,谢弼又吩咐人另给他做了面点。大家正连吃边闲谈,院外突响人声,有人朗声大笑着边走边说“你们走得可真慢,等得我都快长毛了!”萧景睿大喜,跳起身来抓住来者“豫津。”

“苏兄好象清减了些,”言豫津就着灯光细细打量了一番,转身瞪向萧景睿“一定是你把行程安排得太急了!你忘了苏兄身子不好吗?你以前不是很体贴的一个人吗?”萧景睿无力地朝着梅长苏苦笑“苏兄,你现在知道我一向是怎么受他们两个欺负的了吗?”“嗯!”梅长苏认真地点头“我现在知道了。”“豫津,不是叫你明天再来吗?这么晚急着来干什么?”谢弼神情有些冷淡,从旁问。

“你放心,胡公胡婆的事情现在很稳定,皇上秘旨派了特使去滨州,没有调查结论前案子暂不开审,现在还没起什么风波,不用急着避嫌。”言豫津毫不在意,仍是乐乐呵呵地道,“我就是想这么晚来看景睿和苏兄,就不是来看你的,不服气来咬我啊…”“呸!”谢弼啐“你那么厚的皮,谁咬得动?”“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跟你们说正经。”言豫津拖过一张凳子在桌旁坐下,捞起一杯茶一饮而尽“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回来的有多及时吧?”“及时?”萧景睿不解地眨眨眼睛,“我们赶上什么了吗?”“哈哈!”言豫津用力拍着好友的肩膀,“你们赶上了一场大热闹!”

听他这样说,梅长苏倒还罢了,萧景睿和谢弼却一齐睁圆眼睛,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因为他们二人非常了解言豫津,知道这位国舅公子是全京城最爱看热闹的一个人,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的影子,看的热闹多了标准自然也会水涨船高,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热闹,就一定不会小到哪儿去。“别吊胃口了,快说,有什么热闹看?朝廷要加恩科点武魁了吗?”谢弼催问。“比那个热闹。”言豫津摆摆手“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初遇苏兄的那个小县城外,看见了什么人?”“看见了…”萧景睿略一回想,“啊,那个大渝使团!”说到这里,他自然又想起了那封被窃取的国,不由转头瞧了梅长苏一眼。一路上杂事多,竟然忘了找机会问问这位江左盟宗主,偷人家国到底想干什么…

“说对了!大渝派使前来的目的,跟我们当时猜测的差不多,果然是为了求亲联姻之事!”“原来是这个事…”谢弼有些失望“皇上是一定会按惯例考查一下这些使者的,虽然还算有趣,却也未见得会有多热闹。”“你先别急嘛。”言豫津斜了他一眼,“这个热闹里不仅有皇上,有大渝使者,还有一个你们想也想不到的第三方!猜猜是谁?”萧景睿与谢弼刚开始想,梅长苏已道“是不是北燕的使团也到了金陵?”

言豫津稍感受挫,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苏兄猜得没错,北燕的使团规模也不小,双方在金陵城已经明争暗斗了好几天了,皇上决断不下,或者他根本就不想决断,所以颁下圣旨,三天后在朱雀门外,来一个公平的比试!”“有些意思了,”萧景睿挑起双眉,“大渝使团里至少有一个金雕柴明,北燕那边虽然不知拓跋昊来了没有,但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这双方比拼,的确值得一看。”

“哪里只是双方比拼,是三方!”言豫津得意地一笑。“啊?”两兄弟异口同声地问“还有哪家使团?”言豫津正准备卖卖关子,梅长苏又笑“我猜当然还有东道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就不许我们大梁的勇士去争争这个机会?”面对着萧谢二人询问的目光,言豫津只好予以肯定“苏兄猜得对,就是这三方。”谢弼很是诧异地“皇上这样下旨实在奇怪,他如果不同意和亲,拒绝就是了,如果同意和亲,那把本国人扯进来比试什么?”“你们这就不懂了吧?”言豫津又高兴起来“我刚才就跟你们说过,这是求亲,不是和亲!你们以为跟以前一样,如果皇上同意了,就在公主郡主中挑一个适龄的嫁过去,对方也不在乎到底是谁,反正娶的是大梁宗室贵女的身份?”“听你这话的意思,大渝和北燕此次前来,难道还有特定求亲的人选不成?”

“没错。”言豫津用充满神秘感的表情“一个特定的人选,一个让他们打得满头包都愿意娶到手的人…要不要猜猜看是谁…”话音未落,梅长苏随手拨拨垂在肩上的发丝“我猜是霓凰郡主。”萧景睿与谢弼一齐跳了起来,失声“什么?”

而言豫津则是一脸幽怨地盯着梅长苏,恨恨“苏兄,虽然你聪明绝顶让人佩服,可这种什么都猜得中的毛病实在不好,让人觉得很无趣,很没有成就感啊!”“对不起,我反省,以后不这样了。”梅长苏笑“你继续。”“还继续什么啊,该讲的都讲的差不多了…”一个大男人鼓起腮帮抱怨,样子居然还有点可爱。“这样就差不多了?”谢弼大声“大渝和北燕提的这是什么狗屁要求?皇上早该一开始就拒绝了才对,还搞什么公开比试?大臣们没有谏阻么?霓凰郡主怎么可能嫁出去?”

梅长苏唇边浮起一丝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笑。是啊,霓凰郡主怎么可能嫁出去?她可不是一个长在深宫幽闺的普通贵女,而是以一介女流之身,执掌南境十万边防铁骑的奇才统帅。十年前大梁南边的强敌楚国兴兵,负责南境防线的云南王穆深战死,其女霓凰临危受命,全军缟素迎敌,血战楚骑于青冥关,歼敌三万。此役后,朝廷颁下旨意,命霓凰郡主代幼弟镇守南方,南境全军皆归于其麾下。郡主也曾指天盟誓,幼弟一日不能承担云南王重责,她就一日不嫁,至今已二十岁,仍是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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