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晔身首异处的尸骨是章全委托家人送来的。确认身份后,在喜气洋洋的大年初四,宋家向亲友邻里发出了丧报。 上一场葬礼还没收完的白纸和挽联又一次派上用场,隔壁点起长明灯,整宿整宿地亮着。我能看到的只有透过里门的零星的光,心里却浮现起宋昀双眼布满血丝的样子——他要守灵,再加上除夕的守夜,不知几个日夜没合眼了。 宋昀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忙刻碑,包括灵堂的和坟头的。我当然一口答应。 碑的工作分为题字和雕刻,我能做的是后者。至于前者,一般要请人墨客或者法大家来写以示庄重,而宋昀本人就在其列。 “二哥写字好看可是出了名的。你有没有听说,洛阳死了个剑南来的郡主,自己临终前交代要葬在阆中。墓志的字就是二哥写的。”宋晴说起话来还是说似的口气,但重创之后,语调失去了几天前的跌宕。 我锉木板的动作忽然一顿。 而后面不改色地接话道:“看来不必再另请他人了。” 宋昀闻言,摆好一张案的白纸后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灵堂正中央的棺材上,“我是自家后辈,不知写字会不会有辱先人。要不然请章叔吧。” 我心里渐渐浮起一个念头,抬眼问宋昀:“倘若宋公子能写碑,我这里有几个要写,不知能否劳烦。” “好说。我一会写几个字给你看,你看着合适就成。”宋昀应道,“姑娘这是何处所用?” 我言简意赅地回答:“也是祭奠逝者。” 我原想至少等出殡之后再找他,但宋昀听到“逝者”二字后当即说越早越好。这是关乎亡魂能不能安息的大事。 我便紧赶慢赶地一天之内做完了三块木牌,晚间备好笔墨,去隔壁请来宋昀。我们两家凑不出一张能用的案,他家的都用作供桌了,我家的被木屑霸占了。于是我把东西搬到两家中间,我们各自倚门而坐,一个说一个写一个刻。 “第一个,水芸,名字意同荷花,芸是草头那个。” “第二个,玉芝,也是意同荷花的。” “第三个,曹四,姓曹行四。” 保险起见,三块碑我只能放在自家院子里。时隔多日,不知他们的亡魂在何方飘零,总之这里曾是我们共同的家,也就永远是他们的家。 宋昀问我写不写身份和关系,我说不必了。我不要命了才让他写“剑南王府女使水芸”呢。 想到这里,我又道:“这三个名字,还请公子不要外传。” “当然。” 宋昀左手托起宽袖,右手从容落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觉得这比我刻过的任何一个字都好看,刻字的动作也愈发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什么罕见的珍宝。 趁宋昀还没走,我又尝试着问:“公子,我还想知道那位剑南来的郡主的墓志是何内容。我想作个参考。” “姑娘不如讲一讲逝者的生平,墓志我来写。”宋昀答道,“至于柔嘉郡主之事,这就说来话长了。姑娘想听的话,可以单讲上半个时辰。” “想听。”我没过脑子就欣然点头,过了脑子后又犹豫着问,“会耽误公子守灵么?” “守灵共三夜,第一夜之后我们轮流,今夜到晴儿。” 对上宋昀布满血丝的双眼,我转念一想又道:“那也不打扰公子休息。” “不差这一时半刻。”宋昀从跪坐变成盘坐,背倚砖墙,落寞的目光远远望向星空。整个人显出疲惫后难得的松弛,仿佛是刚从端正克制的礼教的模子里脱出来。 我抱着膝头席地而坐,与他并排靠墙,相隔一门的宽度。 机会难得,下一次可就遇不上这么容易转移的话题了。 我侧过头,“柔嘉郡主之事,是什么事啊。” 如果说宋晴讲起故事来跌宕如浪涛汹涌,那么宋昀就是细水长流。和亲之事人尽皆知,不同人口中都是些大差不差的说法:老剑南王病故,内忧外患并存,剑南主动求和,以剑南王嫡长女远嫁……讲到这里,宋昀话锋一转,“剑南多数人固然是真心求和,但实际上,这场和亲被人做成了一个挑动战争的局。” 那一瞬,我仿佛心跳骤停。 出使前,宋昀做过一些功课,其中就包括剑南使团以谁为首。于是当宋昀在剑南军营里听到“罗誉”二字,他立马提高了警惕,在如厕时有意无意地迷路、套话,打探到以下消息:其一,罗誉与叶兼关系密切;其二,剑南使团不在军营,除了罗誉。可见在出使的工作以外,还有另外的理由,使得叶兼和罗誉之间建立了不同于普通臣子的关系。 柔嘉郡主那些被无视的信件足以证明,叶兼
无意休战。所以触发战争的一串导火索,都有可能带着罗誉的刻意,乃至叶兼的授意。 猜想终究只是猜想。宋昀见到裴颂后,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得以证实:叶兼和罗誉之间确实存在座主和幕僚的关系;叶兼虽然明面上并未表态主和主战,但背地里确实有加重兵役的措施。 “所以啊,檄说什么本无意开战、奈何郡主死了,都是借口。也不知他们对郡主做了什么,后来本该一死却没死,事情才有了转机。那郡主也是个苦命人,和亲本就是莫大的牺牲,还被摆了这么一道。” 讲到这里,我一时失语。 我知道他聪明,却不知道他这么聪明。如果他细究一下郡主出现的时间和我离开的时间,如果他问一下魏丹峰到剑南军营是为了什么,再比对我提供的那个药方……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宋昀又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 这个开头太吓人了,我以为他下一句话就要接“其实你就是柔嘉郡主吧”,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幸好不是。宋昀说的是假币案和叛国案。事关他的父兄,所以章全告诉他了。当然了,关于事件中柔嘉郡主的结局,章全讲的是对外的那个版本。 “一个人要全天十二时辰地保持做戏,那是极大的煎熬。我以前也许不懂,但这回自己走了一趟剑南,也体会了一把每天紧绷着心弦的日子。再想想柔嘉郡主,她做的那些什么假意周旋,稳住敌人,说起来不过一句话,做起来可难了。” 宋昀叹了一口气,“郡主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可是最后的墓志……” 他信手拿起笔,左顾右盼地想要找地方写字。 “我去拿纸。”我当即起身。 “罢了,不浪费纸了。”宋昀也起身,“有水吗?” 蘸水也是可以写字的,只是在石板上很快就会干。我曾是郡主,宋昀曾是官宦子弟,我们的用纸习惯都是被一时的富足惯出来的。但事实上,若不是需要长期留存的字迹,寻常百姓家绝不会动不动拿纸。 我们都该适应了。 我指着自己家对宋昀说:“我家那头的墙很空,公子来吧。” 宋昀蘸水挥毫,对着墙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我托起油灯给他照明,幽幽的光也打在他认真且沉默的半张脸上。 墓志是要流传后世千百年的。后人想知道真相,今人字字句句所留下的,却都只是他们想让后人知道的那一部分真相。譬如和亲止戈这一段,墓志依然只有最表层的迷路走失。又比如假币案和叛国案,墓志更是只字未提,只留下一个没来由的“暴毙”作为结尾。 “最后的墓志,如此而已。” 最后一个笔画落下,宋昀看着满墙半真半假的荒唐话,眼底泛起隐隐的慨叹之色。 “墓志是朝廷礼部拟好的。他们不愿意告诉后世的真相,我却想说。” 宋昀当即又提起笔来,另起一段写道:然则凡此种种,仅其表也…… 从旧版本到新版本,像是从一个和亲的符号,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字静止且僵硬地呈现于砖墙,我却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过去的两个月,我真的活过。 “这是我自己偷偷加的一段。”宋昀侧过头来低语,像是要告诉我一个不可轻言的秘密。 “那……被人瞧见了想必罪名不小吧,公子要小心。” 宋昀发现这些事很奇怪吗?其实并不。他本就是一国使臣,这个位子无论换了谁,够聪明的都能发现。 一切皆有因果,可我还是想称其为缘分。 “你放心,我有数的。我只是在背面留一点墨迹,也没让匠人来刻。那石板的眼色本就很深,一般人发现不了。” “既然没人会看见,为何要写呢?” “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难免有不为世人理解的孤独。我是希望柔嘉郡主在天有灵,能看到自己的事迹有人记录。” 宋昀抬头望天,眸中千般意味,有凡人看神明的虔诚,也有神明看凡人的悲悯。 “……可是说到底,那柔嘉郡主也只是一个已故的陌生人。”我试探性地问。 宋昀:“死者为大嘛。” 我:…… - 宋昀走后,我托着油灯,拿起平刀和三角刀,把墙上的字迹一点一点刻了出来,耗时一整夜。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宋昀讲得像是专门讲给柔嘉郡主听的。 也许他早已知道我是谁,却看破不戳破地照顾着我的自尊心。我为一个陌生人的理解感动得一塌糊涂,殊不知他只是在安慰天底下众多的苦命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