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谢乾灵的遗言都已交代完毕,然后轮到我。 “本王出去走走,这里留给郡主和刺史吧。”谢乾灵道。 我正费力地起身,“不必,我与刺史另寻一处。” “郡主客气什么。” 我脑中编了几个牵强的理由,最终觉得有些话完全可以直言,“实则是怕殿下窃听。” “那便罢了。”他又坐回去,“虽说本王愿保证不窃听,但郡主信不过也能理解。” 章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谢乾灵,眸中写满惊愕,大约是惊愕于我们微妙的关系。 - 我和章全并排而行,阳光和冷风同时包围着我们。 “郡主啊,下官斗胆一问。自您见了四殿下,至今已有几日,想必相熟吧?” 章全从谢乾灵那屋檐底下踏出来后,一改刚才大气不敢喘的模样,说话随和了不少。 “怎么了。”我不解。 “下官琢磨不明白,想请郡主帮忙参谋一下。方才……那些党争啊,查案啊,言语多少有些冒犯四殿下了。下官也不知怎么,一对上四殿下,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股脑儿把心里话全吐出来了,实在是忘形!”他讪笑道,“下官是想问,四殿下那样子……不是生气的意思吧?” “……我和他不熟。” - 快要走到章全的房间时,我突然轻唤了一声:“刺史大人。” “郡主请讲。” “我有一事不明。宋大人的遗言是分别付与我与四殿下,刺史大人却一并告知我二人,这是为何呀。不知刺史大人是想让我听四殿下那头的遗言,还是让四殿下听我这头的遗言。” “这个哈……”章全捋了捋胡须,“是下官的不是,下官以为郡主和四殿下是一头的。” “一头?” “现在发现不是了。” “为何有此误解。” “那晚是四殿下把郡主从侯府带出来,四殿下让郡主采药郡主就去了,大家伙儿也都知道圣上派他迎亲背后的意思,这不就想着,将来早晚要成一家子,想必是四殿下先和郡主培养起感情来了……” 我顿时无语,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和他不熟。” - 不同于常住阆州的宋墨成,章全是从洛阳外放来的地方官,平日就住厅衙后面一间小院子。院里陈设简朴,不过一桌一床一炉灶。他的夫人为我们烧了一壶热茶,然后很自觉地退出去掩上门。 “拢共有三件事,要告知郡主。” 我坐于榻上静听着。 “第一件并非致真所托,是下官自己想说。”几道皱纹爬上章全的眉间。 “郡主初到州衙那日……下官曾为捉拿窃贼,利用郡主为饵,行瓮中捉鳖之计。此举是为通过窃贼找到幕后黑手……哦,那窃贼,和郡主方才听到的假币一案相关。窃贼狡猾,极擅隐遁,下官如此行事实属无奈。” 十九日之前的事情,忽然听他提起,却好似一桩陈年旧事。 “那日,致真得知下官之行径,便自觉愧对郡主。即便郡主并不知情,也并无损伤,他却依旧想坦诚相告。下官恐郡主怪罪,拦了下来。如今……致真已去,下官每每回想,总是心中难安。为全致真当日之愿,也为对得起下官自己的良心,下官在此坦白,恳求郡主宽宥。” 章全说着站了起来,向我深深一揖。 身子俯得够低,话说得够诚恳,脸上的愧色也够真实。可是我怔怔地注视着他,心里却没有一点快意。 “既然我不知情,刺史大人何故突然旧事重提。” “致真去后,下官追忆旧事,才惊觉愧意已在心中积攒许久。” “那若宋大人无恙呢?刺史大人还会想起来吗?” “也并非如此……” “可是在此之前,刺史大人只字未提。” “确是下官德行有亏……” 我不想和他争了。我觉得好没意思。 他们邺的刺史是几品官来着?据说这里官制和剑南一样。阆州有长年累月的战火,人口不足两万,在上中下的划分中属于下州,下州刺史官居正四品下……不知道我这个异国郡主能不能小小地得罪一下。 我听见自己这样说:“刺史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的。刺史大人这一番坦诚,是为了故友遗愿,也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却偏偏与我无关。刺史大人依旧不认为此事该我知道,只是觉得自己该说,宋大人的遗愿该成全。” “下官并无此意……今日相告
,何尝不是为了郡主?” “不瞒刺史大人,此事我早已知晓。” 章全微微抬眼,眼里写满了惊愕。 “那郡主为何……” 他是想问我为什么闭口不提吗? 也是,我本该在窃听的时候就破门而出,哭着闹着指责他们,可是然后呢?然后我只能和今天一样,得到一个并不真诚的道歉。 他道歉了,我不会就此满足。他不道歉,我也不必因此怨恨。 “此事我不会公开,也不想追究。因为于我没有益处,也没有意义。”然后我趁自己还未犹豫,把这句话从喉咙里挤出来,“而不是因为愿意谅解。” 章全面露惊惶,连连躬身:“郡主……下官愿以任何形式补偿,只求郡主宽宥!” 补偿?算是个意外收获吧。如果有,我不要白不要。 至于他要的宽宥,我一句话就可以给他。刚才不给,是因为我想说实话。但他如果不想听,那也没关系,他听不听是他的事情。 我微微颔首。 “大人请起,说正事吧。” - 所谓正事,就是宋墨成的遗言。 “对了,柔嘉郡主那边,也带句话……这话存思你也记住了。” 章全含泪点头:“为兄保证,一字不忘。” 宋墨成说得极其郑重:“有女如此,剑南有幸,大邺亦有幸。” 彼时听到这话,章全惊颤了一下。 “怎么了,你还不信?你是没见过她找我自认身份的样子……存思兄,你一向比我通透的啊,你也有今天!你该不会以为,她是舍不得郡主的金贵身份才来的吧。当初五封信寄出去,你看剑南理会了么?这么下去,若战火一起,你猜咱们大邺第一个杀谁祭旗?” 章全不解:“不瞒贤弟,这疑问我也有。只是我一直以为,是郡主不知其中险恶……” “放屁!她可比你清楚,可她偏偏还……她原本就住在我隔壁,家具都置办得差不多了,两家中间还修了个门……” “那……又是为何?” “还没听懂?我可是听说剑南至今没打过来,你以为是为什么?” “哎呀,贤弟这是不是想多了,小小女子哪有这等胸怀。” “存思,别看不起女子。” “我也不是看不起女子……” “行了,临终之言,时间宝贵着呢。” “什么临终,你能不能有点忌讳。” “我受多重伤自己不知道吗?存思兄你先听着,我要给郡主带话,你记好了。” “说吧,我都记着。” “望柔嘉郡主兼善天下,也愿朝露姑娘独善其身。与她邻居一场是我此生有幸,我若是有个这么好的女儿就好了,我原本还想着这么好的姑娘可以当儿媳妇,现在只觉得昀儿一点也配不上人家。不如下辈子她投胎到我家,昀儿那个混小子就不要了……” 章全忍不住打断,引用了以下宋墨成说过的话:“临终之言,时间宝贵着呢。” - 我刚刚拭干的眼角又湿了一片。 - 第三件事。 “存思兄,假币的事情,只能拜托你了……我原来还不想麻烦你呢,这些年我给你添了太多麻烦。钻空子减税的时候,是你帮我顶着上面的压力;统计户籍的时候,也只有你肯配合我那剑走偏锋的法子;你劝我不要查假币,可是我坚持着查了下去,你也会帮我抓贼……我还念着要报你的知遇之恩,不知怎么的,反倒越欠越多了。” 章全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我当初举荐你,也不是座主对门生的提拔,是我浮沉半生偶得知音,所以珍之重之。说真的啊贤弟,这阆州任上压力重重,若没有你,我原本只能单打独斗。” “怎么又讲偏了,讲假币。” 然后就是说给谢乾灵的那一段。 再然后:“我袖口有封信,你找一下……对,就是这个,算个线索。上面的字迹确是郡主的,但是我敢打包票,此事和郡主无关。你顺着它去查,但绝对别怀疑郡主啊。” - 说着,章全走到一张黑漆翘头案边上,抬手把翘头案绕着一只曲栅足往边上挪,蹲下身来,在地板上翻开一块木砖,里面是一个暗格。暗格里放了七八本账册和几枚铜板,我猜就是刚才原本要给谢乾灵的证物。 而他要取的那封信则更为隐蔽,放在暗格的砖缝里。 信被放在一个结绳束口的布囊里。靛青色
绒布上面绣满了如意纹,一看就是女孩子家的东西,靛青色也很符合我的审美。 “郡主请看。”章全递上信纸。 字体是我常用的簪花小楷,以点代捺,以点代撇,以点代短笔。 但我的簪花小楷并不标准。该怎么解释呢?在回剑南王府以前,唯一能教我读认字的地方是青屏院。那时我写字,却不练字。也就是说,只照着依样画葫芦,却不研究顿笔和结构。 于是我手腕上保留了画建筑图纸的习惯力道,一下笔横平竖直,粗细均匀,每个拐角都是标准且尖锐的直角——就是这样的字,惹得青屏院的弟子们捧腹大笑。裴颂曾如是委婉评价:“方正工整,个性十足。” 这样的字,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人。所以这回给裴颂传信,我用的就是这个字体。 回到王府后的那两年里,母妃请的教习妈妈花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完全把我的字体纠正成闺阁女孩最常用的簪花小楷,以至于我现在的字有其形而缺其骨。所以我的字可不好模仿。而眼前这封信的字迹嘛,看得出来,模仿之人簪花小楷写得比我好,过犹不及了。 信上是这样一句话:“参军大人尊鉴:昨日偶然得知洛泱性命有危,惊惧万状。侯府人心各异,州衙人多眼杂,洛泱所信唯大人,故密而不宣。恳请明日辰初于丰石坊南巷口一见。洛泱。” 信的内容当然是子虚乌有。然则“尊鉴”二字确是我对长辈写信的习惯。哪怕我这个郡主的地位比他们高,我也这么写。我也确实一直都以“洛泱”二字落款,这个名字在我还没冠沈姓的时候就有了。 章全解释,“自致真着手查假币一案后,下官已然增派人手保护他的安全。这回……就是因为有这封信,他才遣散了身边的护卫。” 我抬头问他:“这丰石坊南巷口……” “就是致真遇刺的地方。”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有人利用宋墨成和我的关系,诱骗他孤身至偏僻处行刺。 我颔首,“刺史大人,这信不是我写的,执笔之人却对我的字迹和措辞习惯颇有几分了解,不知可否容我带回房中仔细研究。我发誓绝不私藏。” 章全犹豫片刻,最终点了头:“好。既然致真有言,下官愿信郡主一回。” “多谢大人信任。” 章全的眼神仍在信纸上停留,吞吞吐吐好似有话不知该不该说,“郡主,下官有个线索不知当不当讲。” “请讲。” “‘密而不宣’的‘密’,其实应该是禾必秘。这般错漏,可见写信之人肚子里没多少墨水……” 未及发笑,我忽然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 “不是这个‘密’么……”我尴尬地问,声音愈发细微。 "错啦,是‘秘密’的‘秘’……” “哦。”我正打算不懂装懂地回应一下,忽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啊?” 章全失笑,“呸呸呸,下官是想说禾必秘。秘与密皆有不公开之意,用法却不同……” 说着章全像个老先生似的,抬袖提笔写下“秘闻”“密”以及两个字的其他组词“秘诀”“秘史”“秘而不宣”“密谈”“告密”“密集”“密切”,当然还包括最令人费解的“秘密”……方块字真是博大精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