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37章 孟子曰

“洛泱来了?这么早起?” 裴颂打开门。清晨已是雨歇,厚重的云层终于散去,天空泛着晓光,几片几缕地打在廊庑和槅扇上。裴颂的面容就被笼在这柔和的光里。万物明朗,他脸上却似有阴霾。 与我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忽地眼神一滞。 “知不知晓自己眼底乌青有多重?”他问我。 我还真不知道,于是道:“现在知晓了。” 裴颂微微蹙眉,侧身示意我进屋。屋里还未开始用炭火,他便吩咐下人去取。 “昨晚没睡啊?” “睡了。” “几个时辰?” “……”这个问题嘛,暂时只有周从安能让我乖乖说实话。 “总不能是连夜想着怎么辩赢我吧。” 我嗯了一声。 “这是何苦?你也真是,咱俩谁跟谁啊,我岂会真的和你计较?你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在家国大事上有点失误算什么。我既来了,想法子弥补就是了,你不必如此挂怀。” 裴颂说着,又跟搬火盆的下人指了指软榻边上的位置,“火盆放这儿,正好洛泱你坐边上。”他还进了一趟里屋,出来时手上抱着一团厚实的缎面被衾,“你不是畏寒么?这个用得到吧。” 我在软榻坐定,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用被衾把自己裹紧。 “二哥哥昨日说我只见牛而不见羊,所以只怜牛而不怜羊。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后来想清楚了,我所关注并非一牛,也并非一羊。我是在想,既然杀牛杀羊皆为残忍,何不究其根源,想一想‘衅钟’之事呢?若非‘衅钟’之所需,无论是牛是羊,皆可免一场无妄之灾。牛羊之‘衅钟’,就是眼下之战争。‘衅钟’是否必需我无可考量,但至少,战争绝非任何一方所愿。所以我以为,剑南与邺朝,并非你死我活,此消彼长。和亲在即,和平也在即。我不必为剑南之利在阆州作恶,也不必因阆州民生恢复而担心剑南有危。” 心事重重积压,终于一吐为快。 裴颂脸上写满了惊愕。 “不是,你……”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还记得那句话么?本事不足,慈悲有余……当年师父给你的评价,真是一针见血。” 记忆溯回我在戎州瘟疫中帮忙采药,而后带着一身病回到成都的那个时候。青屏先生的原话是:本事不足,慈悲有余,是为愚者。 我们各自沉默着。很快,这沉默被门外小厮的通报打断,说是“四殿下前来商讨事宜”。 “郡主也在?” 一抹紫绀色自门外闪入,谢乾灵信步走来,向裴颂微微欠身,“此番前来,是要与贵使商讨赶赴洛阳的事宜。” 满身贵气,姿态却不骄矜。 裴颂没什么好脸色,立而不俯地作揖,“四殿下请坐。”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几案。没人赶我走,我便继续瘫坐在软榻上。 裴颂率先开口,语气中带几分敌意,“此处没有外人,我不打哑谜。” “贵使有话请讲。”谢乾灵颔首。 “四殿下哄郡主那一套,在裴某这里不管用 。” 谢乾灵微微一顿,目光转向我。我一言不发,他们的谈话我不打算参与。 “郡主可不是哄一哄就能拿捏的。” “你还想拿捏?” “贵使放心,没人能拿捏郡主。” “她就是心思太过纯良才被你拿捏成这样!” “本王拿捏他什么了?” “拿捏还不够多……”裴颂突然卡顿了一下,调转话锋道,“哎洛泱,你不是说他知道瘟疫的事么?他是不是用这事胁迫你?” 谢乾灵抢先接过话题,“瘟疫的始作俑者是谁,看来郡主已经告诉贵使了?那本王正好讨一个说法。剑南内斗波及我朝阆州子民,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血债啊。” “殿下既知内斗,当知此事系叶氏所为。” “真相一旦挑破,民愤所向将会是整个剑南。” “民愤?” “现在还没有,可是一旦捅破就有了。” 虽然我不懂邦交谈判的事宜,但我觉得我有必要插一句话:“二哥哥你别听他的,四殿下不会挑破这件事的。他自己说过,只要我们不起兵,就不必打破和平局面。” 裴颂愣了愣,继而哑然失笑,看戏似的把目光转向谢乾灵。 谢乾灵倒也不否认,只是抬袖挥手,“不谈也罢。” -

启程去洛阳的时间就定在明天。谢乾灵和裴颂都考虑到了我的病情,怕我经不起这一路的舟车劳顿,但我当即表示没关系,反正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如果拖下去,恐怕一个月都无法出发……那我岂不是要吃一个月的毒药和解药。 谢乾灵顺势说,要把周从安也带过去,以免我路上有什么意外。 其实哪里有这个必要呢?我当时客气地说不用。后来我问了碧环才想明白,谢乾灵两次暗中找我都是扮作周从安的随从,周从安知道得太多了。谢乾灵带着他,是为保护他不落敌手,也是为保证自己机密不泄露。 同行的还有拉拉杂杂一大拨人。我根据他们的对话,在脑中划分了阵营—— 剑南:裴颂为首的使团,我。 太子党:奉旨班师回朝的齐冕;随行的兵将幕僚,含孟韬;通敌案证人,即玉芝、曹四。 四皇子党:本人,幕僚、随从,周从安。 不完全是四皇子党,但帮四皇子,同时又假装帮太子党:宋晔,即宋墨成长子,宋昀兄长。这里也可以加上我。 牵扯双方,但严格来说暂时没有党:齐雁玉。 除此之外,章全是地方官,非诏不得进洛阳。那个叫唐乐知的宣抚使的瘟疫防治工作还没结束,不能和我们同路,但据说他已经把孟韬来州衙的所见所闻写成供状,签字画押,交由孟韬保管。 - 谢乾灵走后,我和裴颂一度陷入十分尴尬的安静。 “炭火够不够暖?” “足够了。” …… “早膳用过没有?” “用过了。” …… “你昨夜睡得少,再去补个回笼觉?” “嗯。” 我推门出去,踩过雨后的一地湿滑,循着一道连廊往自己的房间走。谢乾灵负手伫立的身影出现在连廊尽头。连廊边跨过长椅是一排梨树,梨树四季常青,深秋时节也一片鲜绿,树影在他身上落下一片斑驳。 他的住处不是这个方向,所以我大胆猜测,“殿下这是找我有事?” 他转过身来,“本事不足,慈悲有余。郡主以前竟有这样的评价。” “哦,殿下方才在门外窃听啊。” “本王毕竟不聋,恰巧听见了,总不能充耳不闻。” 我又哦了一声。除了这个字我想不出别的回答。关于他听到了什么,我觉得不重要。 “殿下可还有别的事?” “郡主何须这么急着走。” “那就是没事了。” 我于是迈开步伐。还未及绕开他身侧,他又偏过头来,“有事。本王还想多问一句。” 我又停下步子。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立,朝向却相反,只有眼神在中间短暂地交汇。 “贵国使节那一套,在郡主这里管不管用?” 灼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殿下不是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我愿助殿下一回,也不是因为殿下那一套在我身上管用。”而是因为这本身就是我的决定,我的意愿。 裴颂也如是。我若顺他之意,并不代表我信他听他。我若逆他之言,也不代表我恨他反他。 直到刚才那个瞬间我才惊喜地发现,我已看清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人质疑,我可以解释。有人反驳,我可以再驳回去。前路茫茫,分岔无数,而我已有方向。我觉得这种感觉真好。 - 次日天公作美,有万里晴空与我们作陪。州衙门口早已排好了长长的仪仗队。同路出发的有好几拨人,所以各有各的兵将随从。 齐冕的幕僚和谢乾灵的幕僚就谁前谁后的问题产生了冲突。 齐冕方:“四殿下已有通敌叛国之嫌,实在无资格享此尊荣。而侯爷对外征战,劳苦功高,此番是奉旨班师回朝,万人敬仰并不为过。” 谢乾灵方:“侯爷与四殿下各有要事,同路返回不过凑巧,何须在意先后?” 齐冕方:“你既不在意,为何不让一让?” 谢乾灵方:“我方不在意,所以不想为此白费力气,自然是主张按已经排好的队伍来。” 各执一词,争论不定。 忽有一抹亮色穿梭过甲胄与皂衣。齐雁玉站到双方中间,冒出一句:“永承哥哥是皇子,爹爹是臣子,当然是皇子在前面啦!” 一时众人沉默,唯独齐冕骂骂咧咧地念叨着“不孝女”。最终,谢乾灵上前表示愿意主动谦让,这场冲突才算结束。 <

> “虽说不想这么承认……但是看得出来,四殿下聪明些。他这么一让,齐冕能走在前就成了他的恩典,而非理当如此。”裴颂纵马来到我的车边,低声与我感叹。 我掀开马车布帘的一角,静观全程而不置一词,只当是看一场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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